“他說有夫人的時候,他那幾個護衛,神情很是奇異。顯然這夫人是臨時杜撰的。”
“那不也是拒絕小姐了嗎?您還理他作甚?”
韓芳音掩唇一笑。
“你們呀,就只會看張臉看個脾氣。”
丫鬟們再問,她就只笑不答了。
見識淺的丫鬟也好,心思各異的賓客也好,或者只看見容顏,或者只看見脾性,卻看不見那人天生的尊貴和氣度。
她自幼隨父經商,同時主持中饋,既有走南闖北的見識,也有閨中女子的細密。相比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們,她見過太多人和事,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技巧。
看見這個男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然身份不凡,且一定出身天京。
他那幾個護衛,腳下的靴子的滾邊,都用的是天京墨錦。
她介紹園中風物,她家這馳名兩州的園子,別說入他眼了,連他護衛眼底都是譏誚之色。
有些東西是裝不來的,她看人,喜歡看人下屬,底下人的眼界寬,家主的眼界自然更不同凡響。
出身天京,用得起護衛,已經不是普通富戶的范疇。
她不缺錢,不想嫁與門當戶對的商戶,韓家想要更上層樓,唯有與官宦世家聯姻,而昌平本地的官宦,她連府尊家公子都看不上。
她韓芳音,聰敏能干,本該配世上更高貴的男兒。
為此一再蹉跎,眼看年紀漸大,漸漸也開始有些心焦。
卻在此時碰見他。
如何舍得放過?
她微笑,精心挑選可能適合他口味的菜肴點心,直到將侍女們手中的大托盤堆出幾層,才穿花蝴蝶一樣過來。
腳已經不痛了,卻在走過來的時候依舊放慢了腳步,微微顰眉,顯出一點隱忍過的疼痛來,唇角卻掛了大方親切的笑,向著燕綏。
燕綏向著侍女們……手中的托盤。
韓芳音眼底掠過一絲無奈,隨即收斂,在燕綏身邊坐了,給他介紹這里頭的各種食物。
燕綏看了半天,慢吞吞挑了一個蟹黃小籠湯包。
韓芳音急忙親自給他安排醋碟,用命人取切得細碎的姜米來。
此時有小廝進來,低聲和侍女通報,又遞上一張紙,侍女便來請示韓芳音。
“小姐,外頭有人想進內花廳,卻做不了菜,遞上這帖,說是您瞧了,一定會讓進的。”
韓芳音專心地慢慢將姜米倒入醋碟,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沒見我在招待貴客?讓等著罷。”
侍女便將那帖往旁邊桌子上一扔,傳話的小廝自然領會,低頭退了出去。
大門口文臻很快便得到了拒絕,這讓她皺了皺眉。
不應該啊,只要真的對廚藝有興趣有了解,她剛才寫的帖子就不該被棄如敝屣啊。
這條路走不通,本也該算了,但她此刻全部心思都在進府見那老御廚身上,自然不肯放棄。
只是耽擱了這一陣,連集市都已經收了。
易人離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扛了一個大袋子來,文臻打開一看,里頭是一口鍋,一個小爐子,幾樣作料,還有一些冷飯和雞蛋。
“好說歹說,借了一套家伙什,只有這些,不過你出手,便是白粥也沒人比得上。”易人離舔舔嘴唇,“我到現在還記得你有次炒蛋炒飯,嘖嘖那個香味……”
“確實夠了。”文臻開始點火,熱鍋,順嘴問,“這地方的人忒小氣,你從哪弄來這么一整套的?”
“就剛才吃餛飩的婆子那里。”
“人家怎么肯?她不要做生意了?”
“哦,我說我看上了她女兒。她一高興,就把剩下的東西都給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女兒且未嫁?”
“我看到了啊。”
“哪呢,那攤子不就一個婆子和一個小二。”
“就那個小二啊。”
“……等等,你確定?那個小二腰圍三尺,身高丈八,好像還有胡子,你確定你沒看錯?”
“是腰圍三尺身高丈八還有濃密汗毛如胡子,可是人家確實是女的啊。”
“怎么看出來的?”
“胸啊!”
“呃……那姑娘如此其貌不揚,你說你喜歡,人家就信了?”
“怎么不信?你沒看見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對她笑嗎?要不然你以為那婆子肯和你說那么多?”
文臻忽然很為長川易家的女性們感到擔憂。
一個關于易人離對女性的超強感應話題剛聊完,文臻的蛋炒飯已經做好了。
最直觀的結果就是還沒出鍋,棚子里的人全部丟下飯碗出來了。
這條巷子原本都是韓家的,清凈,此刻巷子口不斷有人涌進來,漸漸便堵了路口,路口一堵,看熱鬧好奇的人也就變多,因此就更加堵,在里頭的人拼命抽動鼻子,在外頭的人拼命踮腳,拍前頭人的肩,“怎么了怎么了?這啥味兒好香好香!”
文臻手中的鍋顛出光影,金黃的炒飯在空中蓬勃如開一朵向日葵,米粒的碰撞躍動中屬于雞蛋和蔥花的濃郁香氣越發爆開,刺激得人鼻端味蕾的細胞都似忽然活躍了一萬倍,眼光比那炒飯的金光還亮幾分。
蛋炒飯本就是平凡菜品香氣特異,便是在演化出八大菜系、美食佳肴千年積淀數不勝數的現代,依然擁有無可撼動的地位。所謂平凡方可見真功,便是拍個食神電影,濃墨重彩的也是蛋炒飯。現當代很多大家族考廚師,都有傳說只考兩道菜,蛋炒飯和青椒肉絲。
蛋炒飯粒粒金黃,青椒肉絲斷生清脆,看似簡單,實則最考驗廚師對火候的掌控。
等到蛋炒飯開始裝盤,府門再次打開,里頭有人道:“我們家老先生,請這位姑娘進去。”
文臻笑了笑,裝了一盤蛋炒飯,隨人進入府中,耿光要跟,卻被人攔住,道:“只能廚子本人入內。”
文臻便示意耿光退在一邊,笑著進了府。
她身影剛剛消失,身后圍觀的人一聲歡呼,乒里乓啷搶起了蛋炒飯。
易人離看看蛋炒飯,看看文臻,正糾結間,看見林飛白的身影在墻頭一閃而過,知道他已經親自跟過去保護,這才一笑,坐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炒飯,正要開吃,不妨身邊忽然伸過來一只臟兮兮的小手,在他碗里猛地抓了一把飯,轉身就逃。
易人離一呆,此時大家都在搶飯,人多手雜,他知道身邊擠了好幾個孩子和小乞丐,也沒在意,畢竟這些孩子也不可能把他怎樣,誰知道這個小乞丐靈活又狡猾,不搶飯碗只抓飯,生生給他得了手。
易人離低頭看飯碗,里頭的飯少了大半,還落了好些泥巴,不禁氣笑了,“娘的,玩起爺當年的把戲來了!”
起身將碗一扔便去追,他身邊還有林飛白手下的護衛,以及耿光等人,眾人看他連個小乞丐都要計較,都搖搖頭,也不跟隨,就在這門口守著,等主子和文姑娘出來。
那邊文臻跟著進了府,那迎門的小廝帶著她繞過花園,七拐八彎,到了一處僻靜院落,院子門開著,里頭仆役往來不絕,手上都端著各色菜肴。庭前坐著一位老者,半閉著眼睛,那些菜川流不息送上來,他便輕輕一嗅,有時候皺眉揮手,有時候微微點頭,有時候睜開眼睛看上一眼。
皺眉揮手的,丫鬟們直接端出去倒入門外一口大缸;微微點頭的,便捧出去往另一個方向去了,睜開眼睛看上一眼的,則留在老者身邊。
老者身邊還有一個案幾,上頭寥寥幾盤點心菜肴,瞧來都非常精致,相比之下,放在中間的文臻的蛋炒飯,便顯得有些過于簡單了。
文臻讓兩個丫鬟留在院子外等候,自己進了院子,也沒有出聲打擾,而是站在一邊,也微微閉上雙眼,嗅那從身前飄過的各種菜肴香氣。
那老者本沒有理會她,看她如此做派,倒來了興致,微微睜眼看她。
隨即他對著面前一份菜色,微微點頭,那侍女便端了菜往院門方向走,經過文臻身邊時,微微閉目的文臻忽然睜開眼,皺了皺眉,有點詫異地看了老者一眼。
正迎上那老人審視的目光。
兩人目光一碰,老人眼眸一閃,道:“這位姑娘似乎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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