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今日帶她進宮,本就有想讓她查看鳳袍的意思,聽見她這么說,并不意外,微微側身,聽采桑低聲道:“原本背后有一塊團繡,當初也正是那一塊,被鈴娘發現了有問題,才引出后來那許多事。但方才皇后娘娘升座,我好像沒有看見那塊團繡。”
文臻知道原本背后那塊團繡以獨特針法藏了巫蠱符咒,但是被發現后肯定不能繼續留著那樣的東西,團繡拆了重繡也正常。只是繡娘當初事情鬧那么大,唐家季家都被扯了進去,事情還落在了當地官府和燕綏的眼里,唐家也好,季家也好,只要智商正常,都應該明白再拿鳳袍做文章容易墮入對方陷阱,都應該放棄這鳳袍才對。
尤其季家,后來季懷遠被燕綏策反,把策劃繡娘事件的季懷慶整殘,現在正忙于內斗,應該不會再摻和鳳袍的事。
她在那默默思索,無意中目光一轉,發現對面第五桌赫然正是聞近純。
也是,皇后壽宴,她這個太子良媛當然要在場。
聞近純并沒有看她,正一臉虔誠專注地聽皇后講話,在場的貴婦小姐們其實都練就了一種內心走神表面專注的本事,但比起來還是聞近純看起來最誠懇真實。
難怪能夠在太后面前脫穎而出。
接下來又是獻禮環節,已經經過一遭的文臻,睜大著眼睛在睡覺。
她已經獻過禮品了,皇后總不好意思再和她要一次吧?
她忽然覺得好像被誰踩了一下,一抬頭正看見菊牙的眼神古怪地從她手指上掠過。
她手上戴著卷草。
菊牙只是一掠而過,隨即昂著頭走出去了,跟在德妃身邊久了,她的精氣神也和別人不一樣,連背影都張牙舞爪。
她身后眾人竊竊私語。
“德妃娘娘架子真大,皇后壽辰也敢稱病不來,不來就不來吧,還派個宮女來獻禮,這不是當眾藐視皇后么。”
“瞧瞧那什么禮?德妃娘娘親手炒的葵瓜子一袋……真虧娘娘好涵養,當真便收下了,連臉色都沒變。”
“這么多年,這些事不是一次了,終究也不能拿她怎樣,皇后也只能認了。不過據說德妃好多年前就不再公開下皇后面子了,今年這是怎么了?”
“噓。來之前的囑咐都忘了?莫談宮闈秘事!”
……
文臻這才知道,在她睜眼睛睡覺的時候,竟然已經發生過好戲了。
今日沒看見德妃她一點不奇怪,德妃派人來獻禮才是真奇怪。
那位美人真的是派人給皇后賀壽嗎?
文臻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卷草上,想了想,又摘了下來。
然后她又放空了腦袋,正在思考如何坑長川易的時候忽然再次被人踩醒。
“文臻!文大人!醒醒!”七公主燕綝伸出一只腳拼命碾她。采桑也在她身后輕輕推她,“皇后叫你呢!”
文臻臉色一整,坐直身體,將燕綝的腳丫子踢開,坦然道:“多謝公主,我聽見的。只不過正在思考如何拜壽。”說完起身,坦坦蕩蕩行了出去。
燕綝翻個白眼,罵一聲,“和三哥一樣,不要臉!”
文臻本來以為皇后這邊是不是想趁機讓她尷尬一下,故意裝忘記安排她獻禮,不想上頭卻是易修蓉正在獻上一尊七彩玉鸚鵡,皇后招手讓文臻上殿,指著易修蓉笑道:“本宮聽說方才在花園,修蓉對你的婢子做了些不妥當的事。這孩子素日仗著本宮寵愛,行事有些不著調。文大人是朝堂股肱之臣,可不能由她任性開罪。便讓她當面于你賠罪,你大人大量原宥了罷。”
文臻感受到背后形色各異的目光,看著對面滿面通紅含淚給自己施禮的易修蓉,一邊在心中罵娘,一邊雙手趕緊扶住易修蓉,又誠惶誠恐和皇后請罪,“娘娘重。不過些許誤會,臣和修蓉妹妹早就說開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還要為臣這點小事操心,實在是臣的罪過。”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頭上的玳瑁首飾上,點點頭道:“也不能算小事了。修蓉年幼,眼皮淺,對不是自己的物事竟生妄念,還險些傷你婢子,若不懲戒,本宮也愧為皇后了。”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事情始末易修蓉不可能自己和皇后說個明白,皇后是怎么知道的?這種事如此不光彩,正常人遮掩都來不及,皇后為什么不僅不遮掩,還不接她淡化事態的話,反復要將矛盾說清楚?
這位什么時候這么坦誠講理了?
身后隱隱有議論聲。
文臻原先迅速進殿坐下,行為低調也罷了。此刻被皇后喊到殿上,她的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飾,便都被眾人看在眼里,驚羨的同時,也便明白了皇后話中的意思——易修蓉對文臻的首飾產生貪念,竟為此要搶且傷害了文臻的婢子,這是很過分的事情了。
眾人都睨著文臻,想著這位傳聞中的厲害人物,這么好說話?
又想這衣裳如此別致奢華,既不過分招眼又足夠尊貴,足可見準備的人心思細膩,聽說她那位未婚夫已經出事了,這又是她新勾搭上的誰家兒郎的饋贈。
反正總不會是宜王殿下。
就沒聽說過殿下會管人間的這些衣裳首飾的俗事兒。
說起來也真是奇妙,殿下那個性兒,怎么能容得自己喜歡的女人這般招搖呢?
文臻一臉感嘆,“娘娘真是母儀天下,后宮典范。只是娘娘誤會了,修蓉小姐并不是對我的東西產生貪念,她只是喜歡臣這玳瑁首飾,提議和臣交換禮品而已,是臣的婢子自己錯會了意思。娘娘您看,修蓉小姐獻的這七彩玉鸚鵡,巧奪天工,哪里比臣這玳瑁頭面差呢?”
皇后目光一閃,笑道:“你說的也是。修蓉獻的這禮物十分珍貴,本宮也極喜歡。”又轉頭吩咐易修蓉,“文大人寬涵雅量,你還不好生相謝?”
易修蓉便含羞帶怯上來行禮,文臻只得又雙手扶住她手肘,兩人互相假笑幾句,皇后似乎十分滿意這般和諧的氣氛,便命兩人都退下。
文臻坐下后,偏頭看了看易修蓉坐的位置,看見她旁邊的是周沅芷,和自己隔得也不遠,便對周沅芷眨了眨眼,周沅芷會意,身子稍稍一傾,接過了文臻彈過來的一個小紙球。
文臻彈得巧妙,周沅芷接得隱蔽,沒有人能發現這番動作,周沅芷低頭展開那紙條看了一眼,怔了一怔,瞟了一眼旁邊易修蓉。
獻禮之后便是開宴,這種宴席向來是規矩最大的,什么時候舉筷,什么時候舉杯,什么時候擱筷,都有章程。能夠完美地把這些章程復制且絲毫不露疲態的似乎只有皇后,她自始至終筆直端坐,長長的裙裾垂落不動。
侍女們一列列地給賓客斟酒,酒都是蜜酒,并無后勁,這種場合也不允許誰喝醉了失態。
周沅芷很快就和隔壁易修蓉聊上了天,兩人似乎很是相得,頻頻互相敬酒。
皇后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閑散地聊天,每個人有幸被聊到的人,都趕緊放下筷子,挺直背脊,目視皇后,專心答話。皇后和文臻聊得尤其多,卻也并不問大家關心的烏海事件,只說些飲食制作,以及正在準備的司農監種植園地,皇后也知道了燕綏要求各家大臣派人去種地的事情,在場很多夫人還是那天的參與者,在文臻這里吃了個癟的。也是今日八卦文臻的主力軍,不過皇后三兩語,顯露出對大臣關心農桑的贊賞之意,眾人聽著心里好受了許多,看文臻的表情也便和緩了一些,還有一些人在心中暗贊,皇后娘娘的賢良名不虛傳,文臻這個身份,從哪頭來說都應該不得她待見,皇后娘娘卻看不出半點不喜來。
文臻自己心里卻在翻白眼,皇后頻頻和她搭話,她就得擱下筷子面向皇后端坐回答,雖說她也不會吃喝什么東西,但是累啊,這種恩寵不要也罷。
杯中的蜜酒她一口都沒動,宮女們卻依舊敬業地依次添過去,也不怕滿得溢出來。
酒過三巡,皇后似乎有點累了,終于身子向后靠了靠,聞近純便立即過去,貼心地拿軟枕墊在皇后身后。
皇后對她笑笑,倚在軟枕上,忽然臉色一變。
殿中人都時刻注意著她,她臉色一變,大家臉色也就變了,紛紛擱下筷子,緊張地注視她。
皇后也察覺了,笑了笑,道:“無事,只是有點腰痛……”
眾人一口氣還沒松出來,皇后似乎想端起杯,證明自己沒有問題,但是杯子剛端起來,就滑落在地。
當啷一聲響,眾人驚得原地一跳,惶然看著皇后,而皇后舉著手臂,眼看著身體發僵,那手臂竟然放不下來了。
有人發出一聲尖叫,聞近純連呼:“傳太醫!傳太醫!”一把扶住皇后,又對受到驚嚇撲上殿來的七公主燕綝道:“公主!快快退下!不要上殿影響娘娘!”轉而大聲對殿下已經紛亂起身的妃嬪夫人們道:“諸位安靜,安靜!請安坐原地不可擅動,以免為人所趁!”
太子妃這才反應過來,白著一張臉站起身,一邊命人進來,一邊請諸位不要慌亂。不過是跟著聞近純說話罷了。
文臻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心想聞近純真是個會抓時機的好手,今日之事如果她沒有干連,就憑她方才表現,就足夠讓帝后太子另眼相看。
冷靜,穩重,安定局勢,合理安排,一方面安撫眾人,一方面也是將眾人都留在殿中,以免有人趁亂逃出或者趁亂惹事。
那邊聞近純連聲低呼皇后,皇后始終僵硬著手臂無法放下,眼底有驚恐之色,卻一不發,似乎無法說話,眼看著半邊臉有點僵硬,像是小中風的樣子。
文臻卻覺得,有點像毒。
她瞄了一眼那鳳袍。
此時護衛已經沖了進來,太醫也最快時間趕到,眼看皇后不適宜移動,干脆移了屏風遮住皇后就地診治。
殿門外腳步雜沓,皇帝帶著群臣也趕來了。臣子都留在屏風外,皇帝太子進入屏風。
過了一會,文臻隱約聽見里頭道:“是毒……”
隨即皇后奶娘黃嬤嬤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一直好好的,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我們先嘗,如何會中毒?”
黃嬤嬤素來是皇后身邊最受寵的老人,和皇后十分親近,皇后剛倒下的時候她雖受驚,倒還神情穩定,此刻卻聲音發顫,驚慌得連話都說不完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