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神并不意外——多智近妖并不是白叫的。
“怎么猜出來的?”
“我先前問了您三句話。第二句我問的是唐羨之,并沒有問文臻。而您卻說我三句話都和文臻有關。”燕綏淡淡道,“既然唐羨之忽然和文臻扯上了關系,以他的德行和文臻能和他發生的勾連,也只有指婚了。”
“老三。”皇帝道,“你如此聰慧,應該能看開很多事。”
燕綏唇角一勾,“您答應了?”
皇帝凝視著他,“那你說,文臻答應沒有?”
燕綏不答,過了一會道:“父皇您有沒有先問問她是否愿意嫁入皇家?”
“朕倒是不想問,”皇帝呵呵一笑,“奈何我怕有人會因此想要弒父。”
燕綏也笑,“這玩笑您不想害死兒子最好別開。”
皇帝嘆息一聲,問他,“那你覺得,如果朕這樣問了,她會怎么回答?”
燕綏淡淡道:“從內心里,她是一千一萬個愿意的。”
皇帝忍不住一笑,指指他道:“你啊……”他出了會神,道,“朕想也是這樣的吧。”
燕綏神情更漠然了,“所以她拒絕了。怎么拒絕的?”
皇帝道:“不能生育。”
燕綏一臉“我就知道這樣,還能有點新花樣嗎”表情。
“朕當時沒說話,其實朕有點想笑。”皇帝搖搖頭,“是個很好的理由。她也以為這句話祭出來就落定了。卻不知道朕并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拒絕她的。”
燕綏唇角笑容譏誚。
小蛋糕兒聰明是聰明,黑心是黑心,但畢竟,不了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么,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僅不能生育而且還瞎了一只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對皇權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確實重要,但妾侍是干什么吃的?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歸根結底,這世上本就沒有一定之規,有的只是利益權衡。
“朕今日便和你說幾句心里話。朕其實很喜歡這丫頭,覺得她會是能臣。朕也讓欽天監給測算過,欽天監說她命盤如云遮月,難以理清來處去處,但確實有能臣之相。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不宜與皇家走近,但卻可以為朝堂出力。朕愿意給她機會,走上朝堂更高處,朕看得出來,她也有這個野心。但她這個機會,是要你來成全的。”
時辰已晚,夜市將要收攤,笑鬧的孩子們被大人們勸走,燈火一盞盞寂滅,這夜,眼瞧著便冷清下來了。
燕綏眸瞳里原本倒映的無數燈火,化為這天際的流星。
皇帝一直沒有看他,只凝視這忙碌的散場,這世上,哪有永遠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權力高位,還想要美滿情感,那真是太過貪心。
貪心,會遭天譴的。
他也年輕過,也有過真心喜歡過的女子,也記得當年桃李芳秾,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慚謝。
他不知道燕綏會是個什么反應,這個兒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無論如何,他不會傷害自己。
半晌燕綏才道:“父皇,我們來定個約定吧。”
皇帝轉頭看他,在他眸中并沒有看見激動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靄靄,不見真相。
“您愛指婚便指婚,唐羨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應就答應不想答應就不答應。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給她機會,只要承諾不故意壓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綏道,“而我,承諾不立刻殺唐羨之。并在您需要他死的時候,讓他死。”
皇帝瞇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訴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殺了唐羨之?你想過沒有,現在殺了唐羨之,唐家會立即和朝廷開戰?”
燕綏微笑,一臉我當然想過但這是你逼我的啊。
“你為了文臻,連大局都不顧了?”
燕綏還是微笑,一臉我什么時候顧過大局?
父皇當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東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負也只能是我欺負,別人不能。
他顧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愛憎。
皇家無情,但是這無情不允許用在他身上,他給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負。
不要和他說什么君命父命為臣之忠,他首先要對得起自己作為人的權力。
這么想的時候忽然有點恍惚,好像這也是文臻的論調呢,以前沒有想過這么清楚,好像是被她給蠱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涼薄,學不來忍辱負重犧牲自我。
他愿為父皇的江山沖鋒在前,愿做父皇手中的槍射穿這門閥藩籬,愿領受人間誤解扮演著魔王角色震懾魑魅魍魎。
那是因為他不在乎。
當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許他為之付出過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視他。
這位溫和慈愛,以寬仁聞名朝野,被稱為東堂百年來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過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聽這大逆不道之,也沒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無人得見的深海之底,浪涌潮急,都在細微之處。這一番顛倒涌動之后,他的眼神轉為饒有興致,似乎對兒子難得的執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半晌他才道:“你依舊如此狡猾。拿一件本來就要做的事,來逼你爹放手。算起來還是你爹虧。”
“不。”燕綏搖頭,“原本是這樣的。但從現在開始,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從現在開始,我會怎么做,取決于你對文臻的態度,對我們的態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嘆息一聲,道:“好。”
頓了頓,他又道:“唐羨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許他在龍翔衛的監督下出行,但也答應了他不會和別人提起此事。”
燕綏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總會知道的。”
“那么,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后朕可能有信給你。”
他似乎有點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后方等候的龍輦上前來送他回殿。
燕綏沒有動,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輦,居高臨下看著他,他背對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朧,道:“兒子,最后送你一句,我們皇族富有天下,便與這紅塵許多牽絆無緣,強求則折福啊。”
燕綏沒有抬頭,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龍輦轉身,他也轉身。
夜市已經散場,偌大廣場空寂無人。
他一開始的步伐還是不急不忙的,漸漸越走越快。
月色湯湯。
照亮他行走的足跡。
那一片直線,原本毫無痕跡,漸漸便多了點印子,那印越來越深,越來越深,到最后就是一個個完整的腳印,在廣場的末端的腳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廣場所用的石料,都是從蒼南州附近運來的青陽玉石,名字里有玉,但其實是一種石料,以堅硬聞名。
這廣場的腳印從此便留了下來,被一個腦子靈活的皇孫拿來,用繩子一圍,變成了孩子們用來測試誰蹦得更準的并以此獲得獎勵的道具……
這是后話了,最起碼此刻月下,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留下的那串腳印,迤邐至廣場邊緣,最后消失不見。
燕綏掠過皇宮的重重屋脊,在宮門前被攔下——宮門已經上鑰,除非十萬火急重大軍情,否則決不能開。
皇帝召見燕綏的時辰,本就是宮門快要下鑰前。
然而燕綏停也沒停,并在接近宮門,宮門前的羽林衛緊張地開始拔出武器時,也緩緩伸手摸向腰后。
不過很快后面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侍衛氣喘吁吁地一邊狂奔一邊高呼:“陛下有令,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
及時拯救了看守宮門的羽林衛們的性命。
燕綏如流星射過山高的宮墻。
一眾羽林衛仰頭看著他們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鐵規。
“殿下這是去哪里?這么著急模樣,莫非邊關有緊急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