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京城。一茶館。
數月來京城說書界最受矚目的說書人白爽快今日在臨清茶館說書,收到消息的茶客紛紛到場捧場。也有家住城西的特地繞到城東,只為聽白爽快一書。
這白爽快原本是一普通的說書人,在京城各大茶館酒肆跑場子賺點銀子,剛夠飯錢。然而半年來朝廷和犬釋的戰事卻給了白爽快一個極好的契機。白爽快是個有心思的,將市井間流傳的關于西北戰事的種種閑話搜集起來,配上官方的版本略加修飾,變成了現成的說書本子。他腦子極靈,對朝廷大事亦有些新鮮的看法,說書時往往蹦出些有意思的說法,辛辣而可樂,每每逗得茶客們哄堂大笑又激情澎湃。白爽快的名聲一傳十,十傳百,就連朝中的官吏也慕名而來,只為聽聽白爽快的這些稗官野史,為枯燥的政治生涯增添些情趣。
今日的臨清茶館,更是座無虛席。
過了未時一刻,白爽快穿了一件藍布袍子,在書案上敲了敲扇子,另一手舉起驚堂木重重一落,這便算開講了。今日講的是:黃駒盜軍餉,黑狐亂朝綱。
樓上西側第二間包廂里頭,兩男兩女圍著圓桌坐著,無非是喝茶聊天,聽書倒不是很用心了。然而樓下的茶客們聽得專心致志,時時還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叫好聲,樓上雅間的這幾位客人終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兩個男子皆是衣著不俗,容貌清俊,五官有些相似。其中年輕一些的那個穿藍袍,故作風流地搖起一把扇子笑道:“黃駒盜軍餉,這個我知道。民間盛傳凌霄將軍是天馬星下凡,他座下的黃驃馬乃是一頭神獸。似乎還有傳說歷陽西那一場大戰正是黃驃馬去偷盜了犬釋的軍餉,才能夠得勝。”
另一紫袍男子微微一笑:“什么黃駒盜軍餉,那一戰凌霄贏的可不輕松,多虧凌風喬裝改扮混入犬釋軍中,放火燒了人家的糧餉。”
藍袍男子咧嘴:“這么說來,黃駒原是指凌風。”
紫袍男子挑眉:“凌風如今也是堂堂的女將軍了,你這話若讓她聽見,必打的你滿地找牙。”
這時藍袍男子身邊嬌小玲瓏的小婦人笑瞇瞇地說了聲:“那黑狐亂朝綱,又是指誰呢?”
她這話一說,兩名男子反倒住口了。兩人對看一眼,藍袍男子敲了敲小婦人的腦袋,道:“這白爽快盡會瞎編亂造,他說的我若都明白,豈不就和他一樣了么。”
小婦人摸著腦袋縮在座椅里,不說話了。
紫袍男子這時轉過臉來,盯著雅間中的另外一人道:“今日出宮本是為尋開心,怎么你倒郁郁寡歡?”
那是個穿著布裙,挽著素髻的女子,膚色頗黑,身材略顯圓潤,唯獨一雙眼睛如寶石鑲嵌在臉蛋上,熠熠生輝。
“我怎么郁郁寡歡了,這白爽快的嘴真是爽快,聽他的書,倒比看上兩本《囚心孽緣》還要痛快呢。”黑胖女子偏頭笑笑。
紫袍男子見她愉悅,便也綻開笑容,握了她的手道:“你喜歡便好。看來今日出宮是對了。”
藍袍男子瞥這兩人一眼,習慣性地唉聲嘆氣:“皇兄啊皇兄,為弟的念在你是一代英主,雄姿英發的份上這才勉力輔佐,怎么如今你卻墮落成個妻奴,這可如何是好?真是夫綱不振啊。”
紫袍男子倒也不以為忤,勾了勾唇道:“風月,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你可有好好管教?”
小婦人風月立刻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模樣:“回去立刻搓衣板伺候。”
藍袍男子的臉立刻黑了一半。
紫袍男子便是當朝的皇帝段云嶂,他身邊的黑胖自然就是本朝獨一無二的黑胖皇后,而那可憐的藍袍男子,就是命苦的閭王段云重了。
此刻金鳳笑睨著三人的插科打諢,耳朵卻敏銳地聽著樓下的說書人鏗鏘有力的長短句。
“講到黑狐亂朝綱,眾位可知,這黑狐指的是何人?”
“是何人?”眾人紛紛追問。
白爽快嘿嘿一笑:“故有蘇妲己禍亂朝綱,與這黑狐精同出一路。不過這蘇妲己乃是一只白狐,幻化成人也是嬌滴滴一位美嬌娘。然而本朝的這位黑狐精法力倒比蘇妲己還要高上一籌,無需天姿國色,也能將一代英主迷得團團轉哪!”
雅間中的三人臉上都驀然變色。只有金鳳的神情仍恬淡無波。
良久,段云重喃喃出聲:“皇兄,這白爽快的膽子未免太大了,簡直是不要命了。”
金鳳微笑:“這世道本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他若不是不要命,又豈會紅遍京城?”
段云嶂注視著她的笑顏,神色愈發凝重,陰晴不定。
“天子腳下,妖惑眾,此人不可留。云重,去和京兆尹打個招呼。出了這等刁民,是他管教不周之誤。”
金鳳一愣,連忙安撫地拍拍他手臂:“不要這樣,老百姓找個樂子罷了。茶館里的道聽途說,又有誰會當真?”
“我會當真。”段云嶂板著臉。
金鳳恥笑他:“你既當真,難道還要招個道士來收了我不成?”
段云嶂皺眉:“劉黑胖!”
劉黑胖站起身來,跳開兩步,笑道:“時候不早了,我有事先回宮去了,你們接著聽書吧。”轉身往門口走去。想了想,似乎又有什么東西放不下,便回身道:“不許找白爽快的麻煩。”
段云嶂沒好氣地一哼。
金鳳將脊背貼在門框上,對著三人露出一個自以為溫馨親切的笑容:“云嶂,我一直覺得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段云重抖了一抖:“啊喲喲,冬天真是太冷了。”
金鳳嘿嘿一笑,瞥見段云嶂臉上不太自然的紅暈,扒開房門,閃身出去。
金鳳并未如她所,直接回宮,而是先往天牢去了。
自劉歇被囚之后,她還是第一次到這天牢。天牢的掌獄使,便是從前看押過呂大尚書的那一位,后來被貶為獄卒,因救駕有功,又官復原職了,如今老對頭劉歇倒在他的管制之下了。而金鳳也因著這點人情,才能夠不驚動任何人,偷偷摸摸地進來。
金鳳備了三個小菜,一壺好酒,用籃子拎了,一直走入劉歇被關押的牢房中來。天牢中的要犯都可獨享一個單間,而劉歇又是要犯中的要犯,是以左右前后的牢房都是空置,只他一個關在中間,清靜又孤獨。
“他精神如何?”
掌獄使答:“頭發已全白了。”
開了鎖,進了牢房,掌獄使便靜靜地退了出去,只留父女兩人。
劉歇的頭發確然已經全白了,散亂地披在腦后,眉心和額上是如刀刻般的痕跡。他宛如木雕一般坐在石床上,面無表情,神情淡遠,仿佛被攝取了心魂的魔,又似是度劫歸來的佛。
“爹。”金鳳喚了一聲,將食籃放在桌上,一樣一樣地取出碗碟。
劉歇無波的神色略動了一動,將眼波往金鳳身上一轉,而后淡淡應了一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