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城閣樓頂端,隱隱綽綽爬滿墻壁的蔓藤下,一女子斜躺在沁涼的墨石椅上,兩腿交叉橫臥,臉上蓋了本折子戲書,細小的呼嚕聲從書下淺淺傳來。
微風拂過,戲本被吹落在地,灼熱的日頭懶懶掃在這人身上,想是骨頭懶慣了,女子動也未動,只管酣睡。
良久,外間喧鬧鼓聲漸停,嘈雜聲打破靜謐,好夢正酣的女子眉頭微皺,循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閉眼拾起地上的戲本猛地朝廊邊扔去。
“哎喲!”苑書裝模作樣做驚呼狀,猛拍小心肝:“大當家的,我頂著大逆不道的罪過替您老人家接了圣旨?您就不能下手輕點!再說您這力撥千鈞的力可別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爺還在等著您呢!”
苑書一口一個‘您’說得極順溜,明明還是剛才對著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卻襲上了完全不一樣的靈動狡黠之色。
“沒出息,想在安樂寨的地頭里頒圣旨就得按我的規矩來,這些個文鄒鄒的書生最是磨蹭,我懶得應付他們。”
石椅上的女子驟然起身,輕挑的翹起二郎腿,抬手拖著下巴:“苑書,皇帝老頭送什么好東西來了?”
說這話的人著一身利落的藏青長袍,挽袖對翻,下擺利落開合,光是看這裝扮,便知其是不拘小節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懶散,眼底隱帶痞氣,偏生面容卻肅凜含威,頗有大家之像,這般氣質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該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經百戰,又執掌安樂寨多年,養成這樣倒也不稀奇。
“五萬兩金子,十萬兩白銀,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參……”苑書拿出嘉寧帝賜下的圣旨,打開喜滋滋朗讀起來,眉梢一臉得色。
任安樂瞇著眼,手不輕不重敲在石桌上,直到苑書念完最后一份賞賜,才一撇嘴嘆了口氣:“本當家這個后悔啊…怎么不早幾年瞧上那個水嫩白皮的太子爺,蹉跎了歲月不說,這些個寶物更是兜兜轉轉了半個天下才落到我手里來。”
苑書瞅著自個悲傷春秋的大當家,嘴角抽了抽,好半響才道:“當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這年歲正好,真的。不過當家的您不去迎圣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給咱們使絆子?”
任安樂抬頭,哼了一聲:“接旨?老皇帝以為我遠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給我弄了個什么孺人的位份,我為什么要低聲下氣去接圣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當家這么家底殷實的媳婦,那些個權貴世家嫁閨女能給他送三萬水軍、一座城池?”
任安樂越說聲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氣,她才抖著二郎腿,慢悠悠瞇著眼道:“好在本當家的還當了個副將,等將來攢夠了軍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說說,我看上他兒子是他們皇家修來的福分,錯失我可是大靖的損失。”
未必是福吧,那個太子估計覺著禍從天降了還差不多!
苑書看著自家小姐直嘆氣,當年老當家在世時一心想替小姐找個好夫君,晉南地界上挑了個遍也沒人能入了小姐的眼,哪知如今卻偏生對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樂寨在晉南能呼風喚雨,可是入了帝都就難說了。
念及此,苑書覺著皇家中人實非良配,準備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殷切相勸:“小姐,你真的要把安樂寨送給朝廷當聘禮?”
在她眼里,自家小姐英武蓋世,王朝的太子爺嫁過來才是正理。
“我在降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安樂寨上下無需安撫,我進京不假,但寨子里其他人自然是要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討生活的。”
三萬水軍她可以交出,但是安樂寨這座城池不可能輕易交給朝廷,嘉寧帝就是聽出了招降書里的深意,才會將她招入帝都領虛職,而不是放入祟南將營讓她在軍中坐大,這次賜下的封賞明為天恩浩蕩,其實不過是為了安撫于她罷了。
任安樂十四歲執掌一城,歷經百戰,是個天生的將才不假,可若說她是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實誠人,倒也是個笑話。
“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萬水軍自會讓他安心,為了晉南地界的安穩,他必將我們奉若上賓。”
“大當家的,咱們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貴胄會把我們放在眼里?”苑書有些不信,皇家尊貴慣了,瞧不來他們這些土匪倒是極有可能。
“苑書,你不懂。”任安樂抬眼閣樓下熱鬧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著分明的透徹和篤定:“老頭子死前說過,皇帝對晉南這塊地方執著得很,只要能讓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樂寨,我們后半生自然無憂。”
否則,也不會……安樂寨壯大到這個地步,北方中原也極少有百姓知道,這藏于南海的安樂寨遠不止是一個土匪窩,而是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
見苑書點頭,任安樂迅速把這事擱置一旁,問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么跟他們說的?”
“當家的放心,我說了您明日才回,后日啟程去京城,那個范侍郎一聽我們愿意入京,高興得不得了,一直夸我深明大義,說…”苑書瞇著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說會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兒郎。”
見苑書這幅模樣,任安樂怒從心生:“瞧瞧你這模樣,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么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當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這樣的!”苑書憤慨打斷任安樂的話,直潑冷水。
“那自然不一樣。”任安樂淡淡開口,眉微揚,話語格外鄭重深沉。
任安樂這模樣實在太認真,苑書怔在原處,見任安樂緩緩起身,走到護欄邊,半響后,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即便他是個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里面最尊貴的那個!誰說我要娶他這個人了,我任安樂的聘禮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妝可是整個大靖!”
“大當家的,送你六個字,任重道遠,珍重。”
苑書瞧了半響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任安樂,合攏下巴,翻個白眼轉身便走。
任安樂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動和興致。
太子韓燁,冠絕天下出塵睿智的大靖儲君,但愿…你所負的盛名對得起這奔波的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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