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榮行受這種話風的影響,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這種事,久而久之就只能寄望于傻人有傻福了。
吳亦f離開之后,關捷將從家里搬出來的家伙什一樣樣轉移了回去。
這時路榮行差不多也混夠了一個小時的練習時間,將琵琶收進琴盒里,回臥室開了電視。
沒幾分鐘關捷也過來了,然而電視上沒什么好看的,兩人無聊地看了會兒廣告,最后還是抬出自行車往田野里去了。
關捷還挺吃一點長一智的,這個建議原本是他提的,提完之后他卡了一下,接著有點生疏地補了一句:“……不過你要是不想去,那就算了。”
他就自己去。
有些時候路榮行不是騰不出那點時間,他只是不喜歡關捷那種不由分說的態度。
人作為能思考的獨立個體,除非是主動請求,否則沒人會喜歡別人替自己做決定。
眼下關捷能征求他的意見,路榮行自然也沒產生對抗心理,他從容地想起了地里的火炬,還算愉快地答應了。
他有個傻瓜相機,平時有點隨便拍拍的小興致,關捷就很不高級了,純粹是想去地里意煉鞒浴
由于兩人只有一輛車,腿長的路榮行就成了司機,關捷將傻瓜機的帶子掛在脖子上,背對背著路榮行坐在后座上,將賣力騎車的鄰居的后背當沙發靠墊,仰躺在人身上,晃著腿哼歌看風景。
道旁的白樺不斷倒退,關捷學著路榮行的樣子,舉著沒開的傻瓜機,“瞎”著一只眼到處瞄準。
路榮行騎了會兒想起自行車的故事還沒說完,挑起話題道:“你的自行車是怎么丟的?”
關捷這會兒沒從他語氣里聽出揶揄或取笑的成分,還算愿意分享這事,他滄桑地說:“我去一中給我姐送菜,那天他們剛開完一個什么會,校門沒關,我送完菜之后就到他們操場上騎了幾圈。”
“一中的操場不是特別大嘛,跑道上鋪了那種紅色的皮,還畫了線,騎起來爽飛了,我就忘記時間了。”
騎了不知道多少圈。
“然后全校都上課了,就我還在操場上,有個老師以為我是一中的學生,就把我逮到辦公室去了,問我哪個班的,為什么不遵守校規,還要給我記過啥的。”
“我跟他解釋半天,回頭去操場上一看,我草我車不見了!我讓那個老師賠我,他說丟車是因為我沒上鎖,老子……”
關捷像是世界觀都碎了似的說:“老子哪兒知道學校里還有小偷啊。”
要很多年以后他們才會知道,學校也是個五花八門的世界,里面除了小偷,還會有殺人犯。
但這時因為經歷單薄,路榮行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暗自將學校和關捷各打了五十大板,他說:“后來學校幫你找車了嗎?”
“找了,”關捷氣歸氣,倒是不至于扭曲事實,他說,“當時就把大門關了,那個老師帶著我在學校里放車的地方的找,沒找到,偷車的人估計偷完就出去了。”
關捷的家里并不寬裕,前些年給患癌的爺爺治病借了不少錢,到現在都還沒還清,那輛自行車是他的十歲生日禮物,外債清空之前怕是沒法再擁有一輛了。
路榮行心里忽然滋生出了一點同情,他將語氣放軟了一點:“那你回家你媽打你了嗎?”
關捷:“打了啊。”
打完自己像個沒事人,她卻哭了,活像挨打的那個是她一樣。
路榮行長這么大就沒挨過打,他家是講經式教育,一個生氣的汪楊等于三個能念死牛魔王小弟的唐三藏,她要是沒把人說服,課都不讓上。
路榮行為了不受那個魔音穿耳罪,相當謹慎行,所以每次他聽到關捷挨了打,都覺得這樣不好。
因為關捷挨了打,也沒見得變成個五講四美的好孩子,但路榮行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好的。
接下來的一段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直到接近了岔道,路榮行才重新開口說:“往哪邊走?”
關捷背對前方,方向感有點錯亂,他說:“往右邊……啊不是,是我的右邊,你往左拐。”
右邊那條路邊上有片玉米地,關捷在那兒叫停了車,翻下道牙子去掰了四個玉米,走了一會兒路過一塊紅薯地,他又下去扒了一株薯苗。
紅薯的地下部分盤根錯節,除非是在沙地上,否則徒手幾乎拔不出來,路榮行拿著相機,蹲在路邊觀望,看他明顯是有備而來。
關捷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折疊鏟,鏟頭只有三厘米,折起來之后還不到十厘米。
他之前大概是塞褲兜里了,路榮行都沒注意,他被關捷的輕車熟路給震住了,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人,這才安心去跟關捷說話。
他客觀地說:“我們這樣,是不是也是在偷別人的東西?”
“是啊,”關捷用腳將他的小鏟子踩進土里,再用雙手扳著往下撬,頭也沒抬地說,“我媽就是那個‘別人’。”
路榮行一刻也不敢忘記這位兄弟的不靠譜,跟進確認道:“這是你家的地嗎?別挖錯了。”
“錯不了,”關捷信心百倍地說,“田埂上那些塑料袋都是我媽埋的,她就是怕我搞錯地方,專門做的標記。”
路榮行探頭一看,果然在他蹲的那塊地盡頭,用來走人的小道上看到了一堆用土塊壓著的包裝袋,而其他的田埂上都沒有。
這就讓路榮行有點納悶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感覺關捷的媽媽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在忙農活的時候,還能想起她兒子有一天會來地里搞豐收,而提前給他劃重點,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以前真的挖錯過。
路榮行隨口一問,然后發現自己簡直是料事如神。
關捷一邊熟練地從地里扒出了三個比大大泡泡卷盒子大不了多少的紅薯,一邊回顧起了自己的糗事。
“有啊,”他將眼珠子朝上翻,做出了一個回憶的模樣,“就前年暑假搞野炊,大家分工都不一樣,我的任務就是找胡蘿卜來燉河蚌。”
“咱們院子里的菜都是隨便摘的,反正都吃不完,我以為外面也是這樣的,就……隨便在一塊地里拔了倆胡蘿卜。”
“結果我的蒼天大地,我剛把蘿卜纓子提起來,就碰到那個種那塊地的大媽了,她好小氣的,為了倆蘿卜,舉著鐮刀把我從地里追到家里,跟我媽告狀。”
“說我不學好,現在就會當賊了,以后不得了,得把牢底都坐穿。我媽氣死了,差點把我耳朵都擰掉,讓我以后注意一點,再給她搞出這種事,她就把我剁了,送去被偷的人家里去當雞飼料。”
前年暑假路榮行上他外公家坐冷板凳去了,錯過了這件事,他被關捷滿不在乎的語氣給逗笑了,問道:“這么嚴重?”
關捷提著紅薯藤在地上摔落泥巴,哈哈哈地說:“騙你的,我媽就是叫我以后上自己家地里糟踐,她什么都給我種了,讓我不要丟她的臉。”
因為家庭的原因,李愛黎只有小學文憑,她講不出什么令人折服的大道理,但是關捷一直記得,那天大媽撤退以后,他媽媽在院子里淘米,淘得眼淚唰唰直流。
她說聽別人罵他,心里難受,想罵回去卻沒有理由,因為兩個胡蘿卜雖然不值錢,但別人只用一句話就能堵得她無話可說。
偷多偷少,都是偷,這是一句能夠定性的實話。
李愛黎平時很少哭,關捷就覺得這事特別大。
其實直到現在,他都還覺得他是錯了,但是只有一點點,不至于讓人揪著罵過一條街。但李艾黎讓他不要一反省就提別人,認了自己錯的地方,下次改掉就行了,那么小的錯,沒什么不敢承認的。
至于別人怎么樣那是別人的事,別人又不給他錢,他替別人操什么心。
關捷暫時還沒能悟透這個“只錯在自己”的邏輯,真正讓他在這件事上長記性的點在他媽媽身上。
他有點遲來地感慨道:“我也不想,讓她被人罵成那樣。”
特別是因為他。
路榮行看著他蹲在綠色的藤蔓之中,秀氣的臉上寫滿了糾結,像是有點茫然,又帶著一種決心,身上難得出現了安靜的氣質。
所謂物以稀為貴,這一幀不該錯過,路榮行挪動手指摁開相機,將那些不起眼的塑料袋和關捷放進了同一個畫面。
拍下那張照片的瞬間,他心里充斥著一種自己暫時還表達不出來,關乎于父母如何影響孩子的情緒,路榮行最清晰的念頭就是李阿姨是個一直都是個挺好的媽媽。
而在他這個年紀所沒能概括出來的那個詞語,其實就叫做家庭教育。
在像他們這樣,世間數不清的平凡家庭當中,“教養”是兩個遙遠到根本就不會出現在生活里的字眼。
擔起一個家庭,供下讀書、供上養老,就近乎已經填滿了為人父母全部的生活,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以那種象征文明的素質來教育下一代。
因此他們對于孩子性格的影響,就在于朝夕相處的每一個約束和鼓勵當中,哪怕父母未曾留意,他們所默許或教給孩子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是他們的態度,會無聲無息地傳遞給孩子,成為未來構建性格和行為的磚瓦。
這也正是為什么人們會說,子女是父母縮影的理由,因為一一行,都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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