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善揉了揉耳朵,橫了小孫子一眼,沒罵他。一是這年頭講究個抱孫不抱子,對孫子總是要寬容些,另一方面則是他心里已經活泛開了。孫女兒明年就要大挑了,一切順利明年就要訂親,可是慶德比淑嘉居長,目前還未婚配,確實需要把事情給定下來。
幾個小輩很是驚喜,尤其是觀音保,小孩子好久沒見到母親了自是想念,所以他念著念著就嚎了一嗓子。幸好華善沒有追究。
溫都氏借拿帕子掩口遮過了臉上的表情,婆婆回來當然不是不好,但是……俗話說得好,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呃,說錯了,一個家里只能有一個頂頭**,婆婆來了,她這做兒媳婦的,就有點尷尬了。
華善已經發話了:“看看信上寫沒寫什么時候動身。”觀音保吐吐舌頭,急急往下看:“咦?額娘已經在路上了,唔,信上說發信的時候額娘就動身了,”算一算日子,“再幾天就該到了!”
溫都氏調整了一下心情,開口道:“那家里得先把屋子重收拾出來,雖是一直有人看屋子,到底許久沒住過了。”華善朝觀音保一伸手:“信呢?拿來我看。”觀音保遞過信去,華善細看了一下,道:“把庫房也給收拾了。老二跟我過來。”
淑嘉忽然明白了,庫房是必須收拾的,雖然她爹不是貪官,到福州也有些時日了,怎么可能沒有什么積蓄呢?
當下分頭行事,溫都氏去騰庫房,拜托淑嘉監督收拾西魯特氏所居正房。
次日一早,淑嘉吃過早點就帶人到了西魯特氏的正房,吩咐留守的婆子:“先把被褥拆洗曬了房里開窗透透氣。房里擺設去開了庫房,我自去挑……她們姨娘丫頭的屋子也打掃一下兒預備著……”
底下仆役腳不沾地地忙碌著,支竹竿子曬被子晾衣服,還細心地翻出了手焐子一并拍打浮塵。那邊庫里的東西支了來,都是西魯特氏南下之前屋里擺的比較貴重的。一一命人按原樣又給擺了回去。
姨娘們的屋子也大致打掃了一下,這個比較簡單,淑嘉撣了一眼看沒什么大差錯就撂開不管了。雖然沒用自己動手,還是覺得有些累,回到自己房里休息的時候,淑嘉依舊疑惑——怎么這半晌不夜的就回來了呢?
很快,慶德就過來給她解惑了,慶德臉上掛著笑,先說:“妹妹辛苦了。”然后搓搓手,步入正題。方才華善找他談話了,主題內容就是:“你小子好命,升了官,這媳婦家里也會給你娶個好的,最近不要鬧出事來,等你額娘回來給你定親。”
慶德聽得淚流滿面,終于輪到我抱媳婦兒了。這不,來找妹妹,探探口風。淑嘉驚訝道:“我哪兒知道啊?先前是知道幾個,這不,咱們家有事一耽擱,十個里面倒有八個已經嫁了。”
慶德垮了臉大為掃興,又振作起來:“那可說好了,等額娘回來,你有什么消息可得先跟我說。”淑嘉點頭:“當然啦。”廢話,要是這是二嫂自己不喜歡而額娘的意志堅決,當然要攛掇著慶德鬧革命。
慶德放心了,喜滋滋地回去了,淑嘉覺得他的腳步都是帶飄的。
過了幾日,正是西魯特氏到家的日子,富達禮早請了假去接人。回來的時候,神色頗有些古怪。淑嘉看富達禮表情里除了驚喜還有驚嚇,有些迷惘,等到西魯特氏一行都到了跟前,淑嘉自己的表情也古怪了起來——隨行的居然有乳母,懷里還抱著個嬰兒。
溫都氏接上前去道:“額娘一路辛苦,妹妹已經給您把屋子收拾好了。熱水也燒好了,您先更衣。瑪法今兒朝上有事兒還沒回來。”
西魯特氏道:“你們都辛苦了。”舉步回房。
進了屋里,隨行的丫頭打水、伺候洗臉換衣服。淑嘉細細打量西魯特氏,鬢邊已有了幾絲白發,以前也有一點的,只是打扮得宜都掩了過去,這回回來卻是掩都掩不住了。西魯特氏身上的衣服漢風頗重,發式也不是兩把頭,人倒瘦了不少。
西魯特氏收拾好了,見女兒和兒媳婦都立在一邊候著,笑道:“怎么了,都不認識了?”
有點兒,淑嘉心里有發酸,一年半的時候,西魯特氏憔悴了很多。借著親自捧茶的動作掩飾著,低頭道:“額娘怎么想著這會兒回來了?阿瑪獨自在那邊可怎么是好?”
西魯特氏道:“且不說那個,”對溫都氏道,“這一年多,你是辛苦了。”
溫都氏心中一驚:“額娘這么說,媳婦兒就無地自容了,都是份內的事兒。”
西魯特氏道:“我心里有數兒,芍藥,把那一包東西給大奶奶。”芍藥捧了一堆東西過來,有綢緞,上面還堆了幾個匣子。西魯特氏道:“福建不比杭州,料子比不上,幸而有些新奇的西洋東西可看。”
溫都氏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擔心婆婆回來不知如何自處,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婆婆賞了什么東西。可惜沒有當面打開查看的規矩,只得扎扎實實福□去:“謝額娘賞。”叫榮兒接了。西魯特氏道:“去年你生產我不在京里,也沒照看,看來你倒過得不錯,等會子給老太爺請了安,把哥兒抱過來我看看。”溫都笑應了。
西魯特氏揚聲道:“富達禮和慶德在外頭么?”富達應了一聲,西魯特氏道:“都進來罷。”溫都氏避到一旁,兄弟三個進來了,一直給額娘磕頭。爬起來,等婆子們收了拜墊,觀音保撲了上來:“額娘,你叫大哥二哥就是沒叫我。”
西魯特氏本來要訓話的,被他一攪,笑了:“又長高了些。忘不了你,額娘要等會子單跟你一個人說話呢。”觀音保這才高興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西魯特氏身上來回看,又瞄上了一旁的乳母,實在好奇這抱的是什么。
西魯特氏斂了笑:“都認認罷,這是你們小妹妹。去年十二月生的,名兒還沒取。”淑嘉怎么看西魯特氏也不像產婦的樣子,果然,西魯特氏又綴了一句:“這是阿福……就是你們新姨娘所生的。”
淑嘉拿眼風掃了掃西魯特氏身邊的人,發現阿福與王姨娘都沒回來,想是留下伺候石文炳了。西魯特氏對張姨娘道:“聽說大丫頭生了?也是你的福氣。”張姨娘面有喜色,仍是答道:“是老爺太太庇佑。”
西魯特氏對富達禮道:“我與老爺聽說了你們兄弟的事,很是高興,你阿瑪有什么囑咐的信里都寫了,不用我多說。只有一件事要我當面告訴你,你阿瑪給兩個孩子把名兒定了。”說完取出一張紙來,淑嘉上去接了遞給富達禮。
富達禮展開一看,寫著明禧、瑞禧兩個名字,慎重收好。
西魯特氏說了半天,停下來喝茶潤喉,然后道:“老大兩口子先回罷,觀音保留下來跟我說說話。”富達禮與溫都氏告辭而去。觀音保已經猴在西魯特氏身上額娘長額娘短了。西魯特氏拍著他的背:“結實了,有沒有淘氣?書讀得怎么樣了?”
觀音保道:“先生說我書讀得好,瑪法說過兩天要讓我去官學里讀書。”西魯特氏道:“真要讀得好,就有賞。”觀音保眼睛一亮:“謝額娘。”西魯特氏戳著他的腦門兒對慶德和淑嘉道:“瞧他這張嘴,我都不好意思不賞他了。拿上來罷。”
除了文房四寶之外,給觀音保的玩具里居然有一個八音盒和一只西洋船的模型。觀音保大樂:“謝額娘賞。”聲音清脆,聽得人莞爾。
淑嘉道:“原是給姨娘們收拾了屋子的,如今她們沒來,正好騰了屋子給小妹妹使。等會子再叫針線上的趕衣裳鞋襪。”西魯特氏道:“這卻不急,也帶了些來,慢慢做著就好,你們帶三丫頭去安置,”一拍觀音保,“知道你坐不住,去玩罷。”
觀音保撒歡兒跑了,西魯特氏笑看慶德,看得他不好意思:“那個什么,我去看看瑪法回來了沒。”臨走之前還給淑嘉使了個眼色。淑嘉暗笑,忍著點了點頭。
清場完畢,西魯特氏一拍坐榻:“過來坐,咱們娘倆好好說說話。”淑嘉還擔心她累著,西魯特氏道:“不礙的。”話是這樣說,還是拿個靠墊倚著,歪著跟淑嘉說話,看女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看著比先前又高了一寸,很是欣慰。
先是問淑嘉近來女紅等功課有無落下,然后問這一年半以來家中事務。淑嘉如實回答了,西魯特氏道:“你的功課等我再看,你嫂子辦事已經算不錯了,可惜還是年輕,不夠持重。”淑嘉閉口不答。
西魯特氏笑了:“罷了,明兒我還得遞牌子進宮請安,后兒打發人接你大姐姐回來一趟。還有親戚要見,有事兒也要等這些事兒辦安了再說。”
正說著,慶德來了:“額娘,瑪法回來了。”
給華善請完安,也沒說什么正事兒,西魯特氏又把一封石文炳的手書交給華善,這才交差回來。
忙了一早上,自各回房,有事兒午休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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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西魯特氏遞牌子入宮請安,回來之后臉上神色卻不大正常。皇太后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讓她又欣喜又擔心,皇太后問的問題讓她不得不往那個可能性上想,小姑娘生辰年月啦,興趣愛好啦……越聽越像是在相親。心下狐疑,又不敢問,只看著皇太后笑瞇瞇地,越看越像某種暗示。
這種暗示很快變成了不能宣諸于口的明示,在西魯特氏從宮里回來,把淑嫻接回來,一面看外孫,一面讓淑嫻看妹妹的當天。華善趾高氣昂地回來了——他被賞戴雙眼花翎。
等到西魯特氏走親戚,去娘家、舅家等各處的時候,大家已經對她用一種羨慕的口吻說起她的福氣來了。明顯的,兒子有出息,家中公公又得了體面。
眾所周知的,華善自三藩亂后就沒辦什么正事兒。要說賞功,他沒功,三藩回來還沒罰了,要說賞能,他那張嘴上確實有點得罪人的才能,沒什么好被賞的。于是就有人猜測了,到底為什么讓他們一家如此得青眼呢?
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早就有人聯系前因后果,然后真相了:不用問了,石家女兒這回定是太子妃的。如果是富達禮、慶德是因為隨扈有功,那么華善得賞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是推恩。
史上有這個慣例,但凡后族,都要推恩父祖,賞以爵位或者是名譽職位,給予一定的禮遇,使之看起來能夠配得上皇家。太子妃是準皇后,不能立時給這樣的恩典,所以降一等給賞。其他如大福晉家就沒這樣的好事,所以,原本是石家姑娘競爭對手的朋春之女,明顯從太子妃候選人的名單里被剔除了——朋春因烏蘭布通之戰而被降級了。
華善本來還在嘀咕的,自得了雙眼花翎,心里有底了,他本來覺得孫女兒做皇子福晉就已經很不錯了,不想居然有這個造化,得意之余倒也收斂了幾分。只叫人傳話給兒媳婦,要好好看顧孫女兒,萬不可出任何差錯。
西魯特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對女兒的要求越發嚴格了。同時,全家也在暗暗盤點著淑嘉的嫁妝,嫁妝這東西,從在杭州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歷年下來已經很有份量的,但是如果嫁的是太子,那就是另說了,必須配得上這身份才可以。正好帶了一堆的東西回來,可以著手嫁妝事宜了。
她回來主要辦兩件大事,一、慶德娶妻,二、淑嘉大挑。如果明年一切順利,挑完了就得給她辦婚事了,這種事情交給兒媳婦辦,西魯特氏還不放心。得了這個消息,她暗自慶幸——幸虧回來了這一趟,不然事到臨頭再收拾就來不及了。
淑嘉并沒有發覺西魯特氏對她收緊了緊箍咒,幾位姑姑本就是嚴格要求著她來的,行止舉動完全合格,再框也框不到她。這年頭的姑娘本就是在內宅里活動,極少出門的,所以西魯特氏沒再帶她走動也很正常。
她發現事情不對勁,乃是院子里粗使的婆子漏了嘴。這天婆子在掃地,淑嘉正巧想回房,婆子的掃帚不防帶動了一點塵土到了她的腳下。婆子回過禔來,嚇了一大跳,居然趴到了地上。
這婆子原就是家中下等仆役,平日根本見不著主子面兒,此時嚇了一大嚇,連連請罪。淑嘉莫名其妙:“我很可怕么?”左右看看,問紅袖,“我……什么時候隨便罰人了?”
紅袖上前對婆子道:“快起來罷,這個樣子能看么?”婆子口中念佛,淑嘉覺得奇怪,石家仆役雖是奴仆下人,也不至這樣吧?柔聲問婆子話:“你是哪家的?方才怎么怕了?有人欺負你么?”她只是想到這個原因了。
婆子說話都結巴了,啰嗦了好久,淑嘉才分辨出來,她說,本來污了姑娘的衣服打幾板子罰點月錢她也認了,但是淑嘉以后可是最尊貴的女人,她怕罰的不會這么簡單。
淑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話是從哪里傳來的?我怎么不知道?你都知道了,家中是不是傳遍了?”越說口氣越嚴厲,語速也很快,最后直接問紅袖了。
周姑姑聽了皺眉,開始淑嘉處理得還是很好的,到后來怎么沉不住氣了呢?準備回屋之后好好提醒一下,這樣喜怒形于色可不好。
紅袖跟淑嘉有些年了,知道淑嘉這會兒不高興了,小聲道:“姑娘,回房說去。”淑嘉長出一口氣:“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