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騰長提一口真氣,強壓下翻滾的氣血,便要再行追擊。猛聽卓南雁朗聲大喝:“天威!”聲若怒雷掠江,滿江皆聞。
金國官兵全有些暈頭轉向,不知這“天威”為何物,忽聽“嗤嗤”怪響,卓南雁已將手中一枚圓筒樣的物事向完顏亮拋去。那正是合霹靂門和唐門之力精研而成的天威霹靂炮。蕭抱珍大吃一驚,揚臂射出一支甩手箭,想要將那圓筒震開。不想短箭在完顏亮的船頭上方撞上圓筒,圓筒忽然炸開,霹靂般暴響,火焰四射,更有道道白霧騰起。
“煙霧有毒!護駕!”蕭抱珍又驚又怒,揮掌狂推,蕩起陣陣掌風,想要震開煙霧。那白霧是摻了唐門毒物的白石灰,霹靂炮炸開后,霧氣便隨風噴射。幾個紫絨軍連忙不顧一切地撲上,遮在完顏亮身前。帥船上的文武官員和許多紫絨軍將士倉促間都吸入了不少毒煙,變得頭暈目眩,船上頓時亂作一團。
仆散騰萬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招,一時心底發寒,竟忘了進擊。蕭抱珍更是心驚肉跳,深怕卓南雁再放霹靂炮,凌空躍起,疾速向他撲來。
“好啊!”虞允文雙眸發亮,令旗再揮,厲吼道,“天威!”
“天威!”先是他身側的親兵嘶聲大吼,霎時間江上所有的宋軍都聞聲咆哮起來。“天威、天威”之聲響徹大江。呼喝聲中,許多圓筒樣的物事凌空飛出,紛紛落在金軍的大小船艦上。
霹靂門所制的天威霹靂炮分大小兩種,卓南雁發出的是小型霹靂炮,與霹靂門的暗器雷神珠相似,更多的大型霹靂炮則用船上的拋石機發射。天威霹靂炮爆炸后便會射出石灰,騰起毒煙烈焰,猝然無備的眾金兵多被白石灰迷了眼睛,倉皇呼喝間又吸入不少毒煙。
“火!火!”金兵哭號驚呼之際,天威霹靂炮仍在不住地飛來,有的是從天而降,更有的落在水中也能燃爆,白霧毒煙滿船奔騰。最要命的卻是這霹靂炮爆出的烈焰,引燃了船上的大小風帆。一時間金國大小船艦上人喊馬嘶,火光沖天。
宋軍則氣勢大增,乘勢鼓氣沖殺,將金兵殺得鬼哭狼嚎,狼狽不堪。
天搖地動般的喊殺聲中,南岸上的鏖戰也到了生死立判之時。
丐幫和明教群豪猝然殺來,金兵先是一陣慌亂,但終究人多勢眾,又都是久經沙場的銳旅,在黑水兄弟的怒喝下結陣自保,漸漸陣腳穩固。明教和丐幫沖殺雖猛,但武林高手終究只憑銳氣廝殺,斬殺了千余金兵后,女真兵卒的堅忍猛悍之氣發揮出來,陣勢翻卷,竟將這兩股人馬合圍在陣內。雖有徐滌塵、彭九翁等諸多高手,領著明教和丐幫群豪往復沖蕩多次,依舊打不開缺口。無懼手揮熟銅大棍,縱橫沖殺,正對上手持宣花大斧的黑水震。兩件硬兵刃連撞數次,竟是難分軒輊,無懼勝在功力沉厚,黑水震則以驚人臀力見長。無懼急切間戰不下對手,不由破口大罵:“好禿驢,氣力倒是不小。”黑水震也用漢話罵道:“你不也是禿驢!”無懼怒極反笑:“正是,正是!今日看咱兩個禿驢誰死誰活!再來再來!”二人斧棍連擊,鏘鏘之聲震耳欲聾。
曲流觴對陣黑水霆則更覺郁悶,若在擂臺廝殺,他自忖五十招內當能大勝,但此時四下里都是往來沖突的宋、金將校,曲流觴的諸般神妙武功難以施展,黑水霆的巨斧卻占了極大的便宜。大名鼎鼎的明教降魔明使居然收拾不下金國的這個光頭將軍,曲流觴惱怒欲狂。他右手揮矛,左手連施彈指神通、大天羅掌等諸般神奇武功,攻到極處,幾如七八只手臂輪番舞動。黑水霆跟他連對數招,被震得渾身氣血翻涌,好在身周有親兵往來相護,他仗著年輕力強,大斧勢若開山,兀自苦苦支撐。
便在這時,莫愁忽然自金兵陣后的一塊大石旁閃出,挺起肚子大喝:“四海歸心盟的好漢們,大伙兒一起沖啊!日他金兵姥姥的,燒了金狗子的船!”石鏡道長、唐千手、唐晚菊等四海歸心群豪飄風般沖出。
原來適才明教和丐幫好手緊緊拖住金兵,莫愁便率人悄然繞到了金兵身后。他帶的四海歸心盟群雄人手雖少,卻均是來去如風的武林高手,最擅偷襲。群豪直沖江畔,將火弩流星箭、飛火鴉、火蒺藜等火攻器械亂糟糟地向金兵散泊在江岸的船上射去,霎時間火光沖天而起。黑水雷正督眾死戰,忽見身后的戰船起火,急得眼中都要噴出血來,忙率一彪人馬趕來相救。
羅大始終隱在高地之后,目光緊緊鎖住苦斗的兩軍,不時也往大江上鏖戰的宋、金兩軍主力瞄上幾眼。忽聞江畔呼聲鼎沸,火光飛騰,羅大一躍而起,大喝道:“虞軍師得手啦!莫愁也得手啦!金狗水師全軍覆沒!大伙兒給我沖啊!”一聲大喝,伏在高地后的四千精兵一齊沖出。這些人蓄勢已久,此時驟然殺出,勢若風卷殘云。金兵久戰之下,已露疲態,更見宋軍高手偷偷繞到江邊焚燒了自己的戰船,想到退路已斷,士氣浮動,其陣勢立刻被宋軍沖散。“金狗水師全軍覆沒啦!”“韃子皇帝被燒死啦!”宋軍往來沖殺間,不住高聲吶喊。此時江上火飛炮響,金國船艦節節敗退,這些岸上的金兵均知身后再無援兵趕來,又聽得宋軍的喝喊聲,心下更是慌張。羅大、曲流觴等人卻氣勢高昂,宋軍以一當十,往復沖蕩之下,金兵立時被殺得七零八落。
黑水雷眼見金兵氣勢大喪,忙厲聲吆喝,不提防身后忽地躥出個矮小漢子,當胸一腳踢在他心窩。正是潑六腿斜刺里殺到。饒是黑水雷一身橫練功夫,也覺得痛徹心腑,他狂吼一聲,斧柄反撞,自潑六腿肩窩直穿了過去。便在此時,黑水雷猛覺五臟一震,后心上已挨了彭九翁一掌。明教十天明使的掌力何等雄渾,黑水雷五臟巨震,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潑六腿嘶聲大叫,乘勢撲上。他左肩重傷,手臂難動,急切間張口便咬在了黑水雷的脖頸上。黑水震遠遠看到,心急如焚,拼死奔上相救,忽見潑六腿哈哈狂笑,縱身躍開,他大哥黑水雷卻已滿頸鮮血,眼見不活了。
眾金兵本來殺氣已折,待見首領喪生,更是潰不成軍。黑水震和黑水霆兩兄弟知道大勢已去,只得疾退到江邊,搶了幾艘未及燒著的船,倉皇逃遁。一番浴血苦戰之后,金國的萬余精兵除了這數百人上船后沿江潰逃,幾乎全數被殲。
這時卓南雁正受到仆散騰和蕭抱珍的兩面夾擊。適才一只宋船趕來接應,他躍上船頭并不久留,便又躍上身側一艘大金的橫江艦。眼見蕭抱珍和仆散騰聯袂追來,卓南雁縱聲長笑,在江上連綿奔騰,竟躍上了仆散騰最初坐鎮指揮的大樓船。
幾個起落,卓南雁便躥上了樓船當中那根巨大的主桅桿,哈哈笑道:“天刀門主、太陰教主,若有雅興,便上來比劃!”仆散騰和蕭抱珍均是一派宗師,卻被他連番戲耍,都是怒發如狂,騰身逼上桅桿。
卓南雁眼見蕭抱珍撲到近前,凌空一掌拍下。蕭抱珍只覺頭頂掌風沉厚,只得翻掌相應,掌力交接,頓時被卓南雁勢若泰山壓頂般的掌力震得向下飛退了數步,身子搖晃,急忙抱緊桅桿。卓南雁哈哈大笑,反手一掌,又將仆散騰擊得退下丈余。
那二人齊聲厲嘯,各自騰起。仆散騰身法筆直,勢若出鞘寶刀,蕭抱珍則身形靈動,猶如蒼龍出水,兩道身影一直一曲,連環撲到。卓南雁大喝一聲,雙掌驟發,竟不管二人的奇招妙勢,只管凌空拍向他們頭頂。這一招攻敵之所必救,二人不得不翻掌相應。掌力交接之下,卓南雁順勢向上躥出,那二人卻又落后丈余。
片刻間卓南雁邊打邊升,便已升到桅桿頂層。他朗聲笑道:“好極好極!此處手接蒼暝,目覽大江,卻才斗得痛快!”江風呼呼疾吹,蕩得他的長發和襟袍高高飄蕩,他的人卻似釘在桅桿最上面的橫桁上一般,穩穩不動。仆散騰和蕭抱珍又驚又怒,騰身又再躍起。
這大桅桿寬闊如墻,但卓南雁穩穩守在最頂端的橫桁上,仗著天衣真氣掌力渾厚,以上擊下,得心應手。仆散騰和蕭抱珍聯手疾沖了幾次,都被他渾厚的掌力輕松擊退。
蕭抱珍疾沖了數次,但覺卓南雁的掌力越來越猛,大占便宜,自己的諸多詭異魔功卻全無騰挪之地,惱怒之下,不由魔性大發,恨聲道:“仆散兄,咱們砍了這桅桿!”仆散騰見卓南雁盤踞在自己的帥船主桅上,已覺大是難堪,聽得蕭抱珍這話,更氣得七竅生煙,扭頭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帥船的主桅,怎能折損?誰要你來礙手礙腳,老子自己便收拾了這小賊!”蕭抱珍怒道:“你收拾個屁!這當口,你還逞什么能?”
兩人爭執之間,忽聽“咔咔”怪響,粗大的桅桿居然劇烈搖晃起來,頭頂上卻傳來卓南雁的哈哈大笑:“蕭教主指點得對!這主意跟老子倒是不謀而合!”長笑聲中,卓南雁又一腳重重跺下,天衣真氣順勢傳出,大桅桿咔嚓一聲,終于折斷。卓南雁的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那大桅桿竟是自下折斷。上端數丈高的風帆圓木轟然折斷,攀在桅桿前端的仆散騰和蕭抱珍均是收勢不住,只得飛身躍回甲板。卓南雁的雙足卻似生根般釘在那橫桁上,順勢向一旁滑去。
“二位,大勢已定!”卓南雁朗聲大笑,“老子可不奉陪了!”身形躍起,翩然鉆入水中。仆散騰搶到船舷邊,但見江面上水花蕩漾,卻再無卓南雁的一絲影子,不由暗自心寒:“這小子水性如此了得,虧得老夫沒跟他入水爭斗。”忽又想到卓南雁說的“大勢已定”之語,忙揚頭觀望,一看之下,更是心膽皆寒。此時江上激戰果然已見了分曉。大金皇船震動,七煞天蝎船陣已亂,全軍上下更被從未見過的霹靂炮嚇得丟了魂。宋軍則運舟如飛,縱橫馳騁,遇到金國小船便徑直撞翻,遇到大型船艦則合圍后放箭縱火,大金的船隊已潰不成軍。
忽聞江上傳來緊急細密的金鉦鳴響,跟著沉郁的角聲劃空傳來。“退兵了!”仆散騰見得長江北岸上用做退軍號令的兩桿大黃旗仆倒在地,心知這必是完顏亮親自傳下的號令,一時心內如堵,虎目愴然一濕。金兵早已勢窘,接了這收兵之令,許多漏網之魚的船艦紛紛搶著回撤。
虞允文眼見金兵撤逃,又率人猛沖了一陣,也急命收兵。要知這霹靂炮到底只是這兩日間趕制而得,霹靂門雖世代為大宋朝廷制造火器,勢力雄厚,但幾天的趕制到底并沒造出多少來,更多的霹靂炮連唐門毒煙都來不及摻入。宋軍這一次截江大勝終究是仗著奇兵突出、火器犀利和舟船純熟,但大隊人馬未到,天威霹靂炮又堪堪用盡,終究也不耐久戰。
宋軍船艦氣勢昂揚地退回岸邊,忽見數艘大宋戰船沿江駛來,卻是數百名大宋的散兵恰好由光州潰退,到得這里。虞允文急忙傳令攔住,發給他們旗鼓號角,命他們從山后轉出,鳴鼓吶喊,以為疑兵。這數百名潰軍雖沒膽子殺敵,但搖旗吶喊的膽子倒是有的,完顏亮在岸邊望見,只道大宋的主力來援,只得傳令收兵。這一場大戰自旦及暮,竟殺了整整一日。江上血水蕩漾,金兵的尸體順波起伏。燒毀的戰船上余火未熄,連著西天晚霞,如同江上的火光將天邊都點燃了一般。直到此時,許多宋軍將校還不敢相信自己打敗了數十萬大金雄兵。
當晚虞允文論功行賞,將手中的金銀盡數散給有功將士,時俊等將校皆得封賞。卓南雁、莫復疆、曲流觴等群豪自是功勞不小,但這些人或是生性倨狂,或是眼里面壓根兒就沒有朝廷,都是推脫賞賜。倒是霹靂門素為朝廷制造火器,此戰更獻來奇器,功勞甚大,連同唐門掌門唐千手,虞允文都上了奏功文書,并頒賞金銀。
新提起來的潑六腿浴血苦戰,竟咬死了大金的忒母總管黑水雷,虞允文大筆一揮,親筆寫了武功大夫的告身頒給了他。潑六腿半身染血的將袍來不及褪下,捧著那告身,喜得雙手發抖,逢人便問:“這武功大夫的名兒聽起來好威風,是個多大的官?”虞允文賞過眾將,忽然面色沉冷,命人喚出那死活不敢率主力戰船出戰的水軍指揮使蔡、韓二將,便要推出斬首。眾將上前求情告饒,虞允文才饒了二人性命,各自狠打了一百軍棍。
當晚群豪縱酒歡宴慶功。酒至半酣,忽然得報大宋新任都統制李顯忠終于率大兵趕到。虞允文急忙率人出迎。
李顯忠這位方當壯年的勇將接到圣旨后便急著調撥人馬。他深知金兵勝在陸戰,若是任由這四十萬大軍渡江,宋朝除非岳飛復生,否則絕難抵御,便日夜忙碌,直到今晨才湊齊數萬軍兵,匆匆趕來。
大軍趕到采石,便得知虞允文倉促間率軍迎敵,取得采石磯大捷,李顯忠又驚又喜,見了虞允文的面后,不由分說攥緊他的雙手,連道:“老弟,你這可是立了大功,回頭老哥我給你請功!”他自幼出身軍旅,素來行耿直,想到自己晚來一步,險誤大事,多虧虞允文這文官臨危受命,救國家于危難,不由得淚水盈眶。“危及社被,我輩安避?”虞允文笑聲朗朗,又道,“只是金酋完顏亮雖然渡江大敗,但除了登陸先鋒的一支萬人隊全軍覆沒之外,其余折損不大,我料他必會卷土重來。”李顯忠揚眉道:“好極,好極!我正愁他不敢前來呢!”
轉過天來,金兵果然又敲鼓吶喊,遣人渡江。但渡江的船只寥寥,不過幾十艘,望見宋船趕來攔阻,又都紛紛退回。這一上午,金兵便只這數千水師在江上擊鼓作勢,忽進忽退地纏斗不休。李顯忠和虞允文均是心下生疑,遣人渡江查探。到了午后,有探子來報,說道金國大軍主力忙碌一片,有拔營移師的跡象。
“移師?”李顯忠道,“莫非他們要換個地方渡江?”虞允文拍案道:“不錯!完顏亮前些時日分兵攻打揚州,只怕他們要取道揚州的瓜洲渡口。”便向李顯忠請纓,要率兵馬去鎮江防御。李顯忠對他甚是欽佩,當下便要分給虞允文三萬兵馬。虞允文想到李顯忠也是匆匆趕來,手下只有六萬軍卒,不宜過多分兵,便仍點上自己那兩萬軍兵,帶著卓南雁、曲流觴、莫愁等江湖豪杰,急速趕往鎮江布防。
采石磯一戰,金兵四十萬渡江大軍卻被虞允文臨時拼湊的兩萬兵馬打得一敗涂地,完顏亮至此才徹底領教了大江天塹的可怕。這一場大江水戰,大金國雖然滿打滿算只折損了兩萬多兵卒,水陸主力元氣未傷,但最要命的打擊卻是士氣。大江蒼茫,深險難測,宋人船快艦猛,而在平原上縱橫馳騁的女真勁旅上了船,便成了待宰羔羊,止不住地嘔吐眩暈。
此時的完顏亮只覺進難與宋軍水師相抗,退又萬難甘心,端的心急如焚,但當著那些倉皇失措的文武百官的面,還要裝作不屑一顧之狀,似乎他面對的不是浩瀚大江,而是一條隨時可以抬腿邁過的小水溝。
正自困窘,完顏亮忽然得到余孤天派人報來的喜訊。余孤天身為蕭琦的先鋒,一路氣勢如虹,乘宋軍老將劉琦病重,大敗其侄劉汜統帥的宋軍,一舉奪下了揚州。
“好啊!余孤天!”完顏亮陰冷已久的臉上終于綻開一絲笑意,“聯倒沒有看錯這小子!傳令,大軍移師揚州!”當即完顏亮便布下疑兵之計,只余兩萬水師不住沿江搔擾宋軍,自率大隊人馬沿江向東北方開拔,直奔揚州而去。黃昏時分,大軍途經和州之北的烏江霸王廟,完顏亮也忽生雅興,帶了親信文武去霸王廟游覽。
完顏亮大步進得廟時,已是暮色沉沉,云彩似是被熱火烤過的鐵,盡作一片靄靄的紫灰色,主殿中那些殘存的斜陽光影正在慢慢消融。完顏亮踏入殿內,那挺拔的身軀便將所有的光盡數遮上了。跪在一旁的廟祝忙挑亮了神像旁的燈燭。
晃悠悠的燭光中,完顏亮凝眸打量著項羽的神像,許久才淡淡一笑:“如此英雄,卻不得天下,當真可惜!”他興致一起,要來卦簽,便搖卦筒祈禱,口中念念有詞:“若天命在聯,便該得吉兆!”他伸手正要從卦筒中抽出卦簽來,忽又一頓,冷冷地說了一句,“若不得吉兆,聯這便拆了你的廟!”那廟祝驚得差點兒趴下,自古以來帝王將相祈神禱祝,還沒有完顏亮這樣不得上簽吉兆,便要拆廟的。完顏亮的手迅疾地抽出一支簽來,只一掃,便眉眼舒展,笑道:“上上大吉!”那廟祝才緩上一口氣來。殿內文武官員盡皆賠笑道:“陛下這次定然旗開得勝,平定江南!”
行到廟后的項羽墓,天色更見陰郁。那數百株古松黑森森地挺立在那里,陣陣冷風掃過,松濤聲如怒如嘯,乍聽上去如有一場大風雨洶涌而至。完顏亮的心底忽覺一陣難的悲愴,隱約地,他覺得那似是項羽英靈的吼聲,隔著千載光陰,那位氣吞八荒的楚霸王在向他長嘯問候。
“你拔山舉鼎,橫掃天下,但至死也不過是個西楚霸王!”完顏亮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地道,“保佑聯自揚州瓜洲渡過江吧!聯回頭封你為帝!”
揚州自古繁華勝地,只是此時兩國大軍爭鋒,城內早就一派死寂。數十年前,金兵血洗揚州的血色印記未褪,聽得金兵又至,城內能跑的富戶豪強早拖家帶口地遠遠逃遁了。
完顏婷原本住在城郊一處偏僻的宅子內,但她料定完顏亮的大軍開到,必會屯扎在城外,那時候越是荒僻之處越有被金兵發現的兇險,便索性搬到了城內。眼下所住的宅院,正在揚州城有名的銷金窟內,附近店鋪瓦舍林立,戰亂未起時熱鬧非凡。
在她的宅院外,是一處頗負盛名的瓦舍“西門柳。”宋時的瓦舍便是雜耍百戲的演出樂棚,瓦舍內都是時稱為勾欄的三面戲臺,這西門柳瓦舍內就有九大勾欄。太平年景時,每個勾欄內都日日演著雜耍、皮影、曲子等百戲,引得無數閑人日夜流連。但自戰事一起,許多商賈鋪戶都卷席而逃,這地界便蕭條起來,各大瓦舍全是冷冷清清。完顏婷買下了這處宅子后,更將對面的瓦舍連同一支窮困潦倒的雜耍班子盤了下來。完顏婷閑悶的時候,便讓那些藝人演些走索、頂竿和諸般幻術雜耍,有時候她興致一起,也會跟男女歌舞伎人耍耍走索。
時近酉未,花廳西畔的天空上涂滿了胭脂色的晚霞,小院籠在一片幽淡的落日余暉中,顯得格外靜謐。一只餓得精瘦的貓,正在花廳外繞來繞去,似是被什么驚了一下,瞄嗚一聲大叫。
完顏婷正端坐在花廳內擺弄那只天香寶囊,聞聲忙合上那對木匣,拈起桌上的一對銀筷,頭也不回地向身后的一道影子擲出去。只聽“錚錚”兩響,銀筷全打在花廳外的磚地上,那道窈窕倩影依舊靜靜凝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