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婢塞住雙耳,尚且好受。卓南雁卻雙目發直,凝子不發,不想那漏壺水流不止,看看便要水盡。“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闔夢里人。”蕭抱珍的聲音愈發悠長,“卓南雁,你何苦頑抗,快快認輸了吧!”
“認輸?”卓南雁喃喃低語。蕭抱珍眼芒幽幽閃爍,道:“正是!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你看這些征人何等可憐”
“好!”卓南雁驀地斷喝一聲,驚得文島主心神一震,陡見白光疾閃,一枚白子如電而出,穩穩切入紋枰。此子一落,白棋已是龍入滄海,至此珍瓏已破。
卓南雁雙眸如電閃爍,哈哈笑道:“請蕭教主自己嘗嘗這些神鬼秘術的滋味!”
他修習過禪宗無上心法幻空訣,對蕭抱珍、林逸煙這等惑人魔功,天生有一種克制之力,適才假意入彀,不過是借機迷惑蕭抱珍,乘勢反擊。
蕭抱珍臉色煞白,冷冷地道:“卓少俠,好手段!”適才他全力施展魔功,不想被卓南雁驟然一喝,魔勁反噬,險些神元大傷,此時心內狂怒,也只得將一口惡氣咽下。
這一局之后,卓南雁倒是后來居上。文島主神色如常,笑道:“琴、棋兩局已罷,請二位移步,同赴書畫之局!”
幾人穿過后院,繞著海島山徑轉過兩個彎子,便來到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前。文島主命人打開緊鎖的山洞石門,當先走入。
眼前是一間巨大石室,石室當中是一朵精巧石盤,盤上坐著一只小巧的石獅子,昂首望天。石獅子后卻是兩口黑漆漆的洞穴,左洞窄小深窈,右洞寬大軒敝。陣陣潮濕海風,自兩洞內透出,似乎這兩口山洞直通大海。
“此乃本島絕地七步六花陣。”文島主淡淡地道,“這兩口山洞內道路崎嶇,岔路無數,各自能通大海,也都能繞回。請二位從一洞進入,再從另一洞走回,誰先取得那小石獅,便是勝者!”
蕭抱珍笑道:“既是兩口山洞,怎地還叫七步六花陣?”文島主道:“此洞為本島危難之際的逃生秘道,洞內岔路重重,更暗藏機關,有時七步之內,便有六道埋伏,故有七步六花之名。”眼下蕭抱珍臉色微變,她卻嫣然一笑,“這一陣頗為兇險,機關無限,只怕多有誤傷。不知蕭教主可有膽魄一試?”
蕭抱珍嘴角噙笑,長眉卻慢慢蹙起,暗道:“你說得輕巧,若是我進得洞內,觸發機關,一通亂箭毒弩射來,老子怎生應付?”卓南雁忽道:“這一陣不是書畫之局嗎?怎地換成了山洞?”文島主看他一眼,道:“洞內巖壁上便有書畫,畫上的神韻玄機便是破陣關鍵,只看你們悟性如何了!”
“將書畫和機關融為一體,”卓南雁微微一笑,“這等雅事倒是有趣得緊!”緩步踏上,氣勁暗運,忘憂心法凌然施出,探查那兩口山洞形勢,忽道,“好,這一陣我選左洞!”身形一晃,飛步踏入。
蕭抱珍眼芒閃爍,凝目向洞內望去,但見那小洞窄小逼仄,卓南雁矯健的身形略略一晃,便被洞內的黑暗吞沒。過了片刻,猛聽“波”的一聲,似有水浪翻涌,隨即便再無聲息。
蕭抱珍心頭微震:“這洞內顯是水路縱橫,若在水中暗藏機關,更難防范!”
一旁文島主笑道:“蕭教主,此陣不同于破解珍瓏。這兩口山洞,二位可共走一路,蕭教主也可自左洞走入,只要先行自右洞走出,取得這石獅便成!”
蕭抱珍“嘿嘿”一笑,暗道:“你讓我走左洞,我偏偏不聽!右洞雖寬敞軒敝,但焉知不是你示敵以虛?”當下笑道,“多謝島主美意,在下卻不愿步人后塵!”袍袖一拂,身如一縷青煙,倏忽飄入右側大洞。
卓南雁飛身入洞,疾行幾步,便覺眼前氣機古怪,似乎前路已盡。他心底暗叫奇怪:“難道老子選錯了路?適才明明覺出這山洞內暗藏生機的。”猛一低頭,卻見腳下橫著黑漆漆的一眼深潭,他微一凝思,猛一咬牙,便縱身躍入水潭。
陰寒的潭水飛卷上來,隱隱地卻有一股活水自下方涌來。卓南雁心中一動,潛身向下鉆去。他在洞庭湖畔多日,又在潭深水足的廬山學藝,水性精熟無比。順著活水潛游不久,猛覺上方一亮,忘憂心法已覺出頭上氣機寬闊,卓南雁忙搖身游上。
眼前卻是一座寬闊的石窟,巖壁上竟還燃著松脂火把,火光映得石窟內紅彤彤的。卓南雁環顧石窟,竟發覺石窟并無出口,迎面山巖上卻濃墨重彩地畫著一幅畫。他一眼瞥見那畫,頓時心神劇震:“飛仙御風圖?”
巖上所畫的,乃是一個御風奔騰的飛動仙人,這仙人大袖飄舉,似要破壁飛出。這幅奇畫卓南雁早已深印心底,正是當日他初入龍吟壇時,燕老鬼所畫。其實龍吟四老以藝演武,燕老鬼所畫的這飛仙御風圖便暗含了高明的九妙飛天術。
卓南雁跟燕老鬼交往最多,這時他凝神細瞧,但覺這運筆潑墨,全是燕老鬼的筆意。這等蘊武于藝的奇畫,除了燕老鬼,世間決無第二人能畫出來。“燕老鬼,你在哪里?”卓南雁料想這位老友也在島上,不由心底暗喜,張口大叫,但聽回聲陣陣,哪里有人應聲。
叫嚷兩聲,卓南雁不由凝定心神:“今日這幾輪比試好怪,先是見了邵先生那‘紫漠困高祖’的珍瓏,后見燕老鬼的這幅飛仙御風圖,難道這兩位老友都到了島上?又或是文島主在以此向我示好?”
此時他困在別無出路的石窟中,當務之急還是要破圍而出,凝目再望那奇畫,但見畫上仙人揮手前探,正抓向頭上一朵金黃菊花。他猛然想到當日在龍吟壇內,燕老鬼的畫上本無菊花,其后龍驤樓主完顏亨插菊入石,使得整幅奇畫妙韻橫生。此時那巖上并無真菊,只是畫出了一朵金燦燦的菊花。
“完顏亨當日手插的菊花乃是畫龍點睛之筆,莫非今日這巖上菊花也有玄機?”卓南雁凝神細瞧,果見菊下山巖微有突起,心念一動,猛地躍起,向那菊花按去。掌力疾發,但聽隆隆巨響,那道巖壁竟緩緩轉開,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處寬闊山洞。
卓南雁飛步閃入,卻見眼前明亮,不由心頭狂喜:“那巖畫果然是破陣關鍵,這可不是回來了嗎?”原來他轉開那巖壁之后,恰好便進入了右方大洞,向回行不幾步,便到了先前那寬闊石室之內。
文島主見他這么快便即轉會,臉上微現訝色,道:“卓南雁,你總是如此出人意料!”
卓南雁哈哈一笑:“多些島主,這一陣大有玄機!”眼下那小石獅還端坐在石盤之上,忙飛身躍上石盤,探手去抓石獅。不想那石獅卻有些分量,他使上幾分真力,才將石獅搬起。
石獅一起,猛聽“咔嚓”一聲,腳下石盤霍然向下翻去。此時卓南雁狂喜之下,全沒防備,陡見腳下一空,便向下飛墜。這一下變起甚是突兀,他雙手還須緊抱石獅,若是石獅有毀,只怕文島主便會翻臉不認賬。電光火石間,他只得左手環抱石獅,右掌疾探,搭在了陷阱邊緣。
若在往常,他指上只需微一借力,便能再行躍起。但此時他剛剛跟蕭抱珍狠斗了一番內力,真氣大耗,懷中又有一個沉重石獅,指頭雖搭在陷阱邊緣,但身子還是向下墜去。危機之間,他長吸了一口真氣,手指堅硬如鐵,正待借力飛起,猛見光芒疾閃,頭上落下一面巨大圓形鋼蓋,鋼蓋四周全是光閃閃的鋒銳刀口。
文島主驀地驚呼一聲:“小心,快松手!”卓南雁瞥見鋼蓋罩下,也知若不松手,不免五指不保,聽得文島主這聲疾呼,心底一松:“莫非文島主不是為了害我?”忙收回五指,間不容發之際,那鋒銳鋼蓋已然嚴絲合縫地蓋上。
四下里登時漆黑一片,身子呼呼飛墜,疾墜了五六丈深,他才落到實地。卓南雁心底驚疑,大聲吼叫:“文島主,快快放我出去!”嘶吼良久,陷阱內盡是嗡嗡回音,絲毫不聞文島主應答。
卓南雁大怒,騰身躍起推震鋼蓋,但這四壁光滑如鏡,決無落足借力之處,他一躍之勢已盡,再也無力震開頂蓋。此次出海,他又沒將威盛神劍帶在身上,對付四周溜光堅硬是石壁,便毫無辦法。
他費力折騰一通,眼見毫無效驗,只得憤然坐下,驀然想到:“這文島主只怕早就心懷叵測。她這幾關比試,處處別有用心。第一關她故意說起楚霸王,讓我以為她鄙夷完顏亮。第二關巧計安排,又讓我跟蕭抱珍比試內功,耗去我的大半內力,適才我若再多三分勁力,焉能墜落?還有這第三關,她故意安排要取得石獅為勝,那石獅不但連接翻板機關,更讓我懷抱石獅,難以雙臂抵擋那陷阱機關!嘿嘿,她故意拖到今日午后才讓我跟蕭抱珍比武,便是為了精心設置這諸般機關。嗯,那七步六花陣是早就有的,但那副飛仙御風圖定是新畫上去的,故意將菊花花在巖壁的樞紐上”
此時深陷絕地,卓南雁越思越覺這文島主機心深懷,手段高明,忽地轉念又想:“那副飛仙御風圖和‘紫漠困高祖’的珍瓏到底是怎么回事,燕老鬼和邵先生是否也在島上?若是他們,怎會跟這島主聯手害我?又或是他們也被這島主抓來,中了她的詭計?”陣陣疑云此來彼去,難以盡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格格輕響,頂上鋼蓋拉開一道細縫,透出些光亮進來。跟著一只火把丟入,晃悠悠地直落在地底,躍動的火光映出一片幽紅。卓南雁急忙立起,昂頭向上望去。
“教主請看,卓南雁便在下面。”文島主柔柔的聲音自那細縫中傳來,“還得多謝教主,助我擒住了這小賊。”
蕭抱珍呵呵低笑:“這小賊四處樹敵,不想跟逍遙島也有仇怨,這個在下倒是不知了。嘿嘿,能讓島主欠我個人情,也是蕭某平生之幸!”
“果然這文島主是居心叵測!”卓南雁心頭怒火勃發,又想,“但我又何時招惹逍遙島了?難道難道便因當日無意間殺了蕭長青?”依稀只見上面透光的細縫間閃著兩團陰影,顯是蕭抱珍和文島主正向下張望。
他料想二人正要看自己張惶憤怒之狀,索性哈哈一笑:“文島主,你要殺我,堂堂正正地動手便是!使這般陰謀詭計,著實的辱沒了逍遙島的威名!”跟著仰面躺在地上,蹺起腿來,悠悠晃動。
蕭抱珍冷哼道:“這小賊乖張狂妄,少時可得慢慢折磨!”文島主卻笑道:“可這四關比武,卓南雁卻是勝了!”蕭抱珍微微一愣,干咳兩聲,并不語。
“文某從不失信于人!”文島主的聲音扔是淡定而沉穩,“他既是勝了,那便在島上多留幾日,容我跟他算算舊賬。教主既敗,也只得暫且離島!”
蕭抱珍急道:“可這”文島主淡淡地打斷他:“文某到底欠了教主一個人情,自不會讓教主空跑一趟。少時請教主帶十艘海船走。但逍遙島逍遙世外,決不卷入塵世之爭。船我可以借你,島上好漢卻不能隨你征戰,送得教主上岸后,他們自會設法撤回。”
蕭抱珍先前被困在石洞中,得島上弟子相救,卻才轉回,本以為這次大敗虧輸,定會空手離島,哪料到峰回路轉,獲勝的卓南雁反被文島主困住。此時又聽得文島主答應送他海船,自是喜出望外,歡欣之下,蕭抱珍也知見好就收,忙溫相謝。
卓南雁忍無可忍,憤聲罵道:“姓文的,你這廝而無信,奸險詭詐,乃是天下第一背信棄義之人!”蕭抱珍聽他嘶聲大罵,心頭得意,仰頭哈哈狂笑。文島主卻淡淡地道:“蕭兄莫要理他,這便隨我去挑海船。”
但聽格格聲響,那道細縫又再合上。過不多時,那小半截火把也燃到盡頭,陷阱內重又陷入無比黑暗。
卓南雁長吁了口氣,忽想:“文島主既要跟我算算舊賬,終需將我提出陷阱,嘿嘿,是福是禍,老子都接著便是!”他此次出海,歷盡諸般磨難,至此實是力倦神疲,當下盤膝坐好,運功調息,片刻后便內息綿綿,直入氣定神虛之境。
陷阱內漆黑一團,難辨晝夜。但他默算時光,估摸著已過了整整一夜,這一晚他全心運功,內力漸復。轉日又過了大半天,也無人來搭理他。他在海上長途漂流,便沒怎么進食,文島主招待的酒菜樣式雖奇,卻并不管飽,至此他已餓了整整一日,不免頭暈眼花。
忽聽得頭頂腳步聲響,跟著鋼蓋被人用力掀開,一道熟悉的渾厚笑聲直透進來,道:“南雁,你小子還活著嗎?”刺目陽光當頭撲下,卓南雁抬起頭來,瞇了瞇眼,喜道:“燕老鬼,當真是你?”頂上又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道:“還有老夫!”竟是“易絕”邵穎達和燕老鬼聯袂而來。
二人救得卓南雁出來,三人相見,當真喜不自勝。燕老鬼扔是一副敞胸露懷的不羈打扮,上下瞥了卓南雁幾眼,忽地飛腿踢在他的屁股上,笑道:“賊小子,你還沒死,當真好得緊。”邵穎達拈髯笑道:“困卦六三爻曰:困于石,據于蒺藜,便是你這副德行了!”
原來邵穎達隱居燕京賣字為生時,便與嗜好書畫的燕老鬼結識,只是那時兩人交情甚淺,自龍驤樓主命龍吟四老全力參悟七星秘韞時,更一直無暇相見。其后龍驤樓驚變,燕老鬼飄零江湖,便曾在那邵穎達的鬼巷中棲身。此次燕老鬼與逍遙島主相識,便也推舉了邵穎達。易絕與逍遙島主各自聞名已久,一見如故,邵穎達便應文島主之請,同赴逍遙島。
卓南雁笑道:“燕先生,邵先生,瞧你們這模樣,難道是這逍遙島上的客人嗎?”燕老鬼翻起白眼道:“不是島上客人,難道跟你一般,也是囚徒?”卓南雁大奇,道:“但那文島主為何如此待我?”
“島主如此做,自有她的深意。”邵穎達眼芒一閃,道,“咱們此來,便是奉命相請,走吧!”卓南雁滿腹狐疑,隨著二人出得洞來,卻見前面一座峭拔的小山下一人負手望天,白衣飄飄,正是文島主。
“去吧,島主正在等你!”邵穎達低聲道,“島主用心良苦,可別忘了向她道謝!”卓南雁先是一震,隨即心念電閃,驚道:“原來全是”燕老鬼哈哈笑道:“休得啰嗦!快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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