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笑道:“此局雙方遠慮深謀,招招絕妙,真乃妙局啊!”湯思退也道:“太子殿下說得是。棋會的遮最后一局精湛絕倫。必成傳世名局。太平棋會以此妙局圓滿收束,實乃我大宋太平萬代之福兆!”
趙構哈哈大笑:“賜兩大棋待詔蜀錦十匹,玉如意各一柄。”此刻皆大歡喜,趙構的興致也是極高,拈著斑白的胡須望著卓南雁,笑吟吟地道,“卓南雁,難得你臨局嘔血,卻仍能妙手連出,頗為不易,特擢升你為六品棋待詔。你還想要什么賞賜?”
此一出,風華殿內的湯思退、楚仲秀等人的瞼上都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妒意。
卓南雁這時身心本就衰疲至極,木偶一般地連連謝恩后更是心神恍惚,驟然聽得皇帝的話,他只覺腦子“嗡”地一響,心頭涌起一陣狂喜。
“你還想要什么賞賜?”這聲音如同雷鳴般在他心底回響,心旌搖曳之下,他只覺整座金碧輝煌的風華殿都旋轉了起來。
“臣什么賞賜也不要。只求陛下”他掙扎著跪倒在地,大喘了口氣,“將那紫金芝賞賜給我”
此一出,風華殿上的人均是一怔。“紫金芝?”趙構雙目一瞇,緩緩地道,“你要它做什么?”
卓南雁只覺渾身發軟,整個心魂似已化成一條細線,隨時會離開軀殼一樣。他癱在地上一邊叩頭,一邊道:“小月兒病重只有那紫金芝救得了她,只有那紫金芝”嘴里喃喃自語,已是不知所云。
湯思退、劉貴妃等人盡皆愣住。趙瑗慌忙搶上跪倒:“父皇,卓南雁臨局對弈耗盡心血,神氣不支,狂失語,請陛下萬勿見怪。”
“只是狂失語?”趙構笑起來,目光卻掃向沈丹顏,“你曾說,那紫金芝曾在你夢中化身魔魘,為不祥之物?”昕他笑聲陰冷,沈丹顏面色不禁蒼白一片,忙也跪倒在旁,低聲道:“丹顏不知那紫金芝為何物,魔魘之語,不過夢中戲,丹顏早就跟陛下說過不必當真的!依著沈丹顏的算計,本來要借著接近趙構之機,不時進,讓趙構對素來視為祥瑞的紫金芝心生厭惡,再由太子討要,就多了許多把握。
哪知卓南雁艱辛棋戰之后,心力不支,竟莽撞索要,頓時將太子和沈丹顏一起置于險地。
趙構森然一笑,轉頭望向低眉垂目的趙祥鶴,道:“你曾說,這卓南雁和沈丹顏原是相識的?”趙祥鶴蝦著腰上前跪倒,道:“老臣所知不多。只知卓公子和沈沈姑娘都是由衢州而來,一路上頗多照應!”趙構笑容未斂,卻猛地一拍龍椅,砰然一響,驚得人人心神震蕩。殿內的湯思退、劉貴妃等人眼見趙構突然翻臉,均是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多出一口。
沈丹顏霎時嬌軀微顫,太子的臉色也是一白。事情已是昭然若揭,一切都因這趙祥鶴而起。必是他得知卓南雁進宮,心底畏懼,索性惡人先告狀,將卓、沈兩人路上同行之事告知趙構。至于他如何添油加醋,旁人自然無法得知。
偏偏在沈丹顏說起紫金芝乃妖物化身的轉天,卓南雁便昏頭昏腦她索要此物,登時讓疑心頗重的趙構看出端倪。
“到底是天下第一女棋手,”趙構依舊在笑,只是那笑聲讓人聽起來便毛骨悚然,“你竟敢跟朕布局?”
沈丹顏顏色如雪,卻淡淡一笑:“丹顏不明白官家的話。”趙構嬪妃無數,哪一個見了他不是百計撒嬌取寵,只有這沈丹顏始終淡如菊、清如蘭,這種清淡從容,反讓趙構覺得無比新鮮。看了她這副楚楚可憐的嬌容,趙構不禁心底一熱之后,又涌上一股酸意。他忽然明白,白己雷霆大作,更多的是因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火。
“丹顏的事卻也不必此時深究,倒是這卓南雁”趙梅念頭一轉,望向卓南雁時,目光中更多了幾分厭惡尖刻,森然喝道,“卓南雁,你可知罪?”
卓南雁這時頭腦愈發迷茫,聽得趙構一聲斷喝,昏昏沉沉地只知道這皇上決不會依他所說的賜給自己紫金芝,心底發急,只覺一股熱氣直沖上來,霎時頭暈目眩,一頭栽倒在地。
“昏過去便可瞞天過海嗎?”趙構卻當卓南雁是被自己龍威震懾得驚厥不醒,愈發氣沖斗牛,目光灼灼地掃向眾人,“卓南雁居心叵測,朕決不能姑息此人!來人”殿前武士聞聲趕來。
“父皇,”太子趙瑗忙叫道,“此人萬萬殺不得!瑞蓮舟會上,正是卓南雁識破金人奸謀,浴血苦戰,才挽狂瀾于傾倒。事后他重傷難愈,卻仍不求封賞,委實俠骨錚錚、肝腸如火啊!求父皇念他曾立大功于朝廷,寬恕一次。”
雖然趙構在舟會上曾聽趙瑗說起卓南雁的名字,但趙官家“夙興夜寐”、“日理萬機”早將這只人耳一遍的名字忘得干干凈凈。而那瑞蓮舟會之后,趙構反而對太子趙瑗心生嫌疑,趙瑗便一直沒敢將卓南雁的身份向趙構引薦。
這時聽得趙瑗一提,趙構倒有些遲疑,畢竟是自己先開的金口玉,問人家要何賞賜,此時只為了胸中酸意,便斬殺有功士人,實非上策。
他正自沉吟,劉貴妃媚目一轉,柔聲道:“官家,卓南雁為了給您下棋獻藝,已累得吐了血,頭昏眼花的,說錯了幾句話,又有什么打緊。官家您一向寬厚恤人。又何必真跟他一般見識?”
聽了她春風細語的一番話,趙構卻是心底一動:“我這兩日還要再品品丹顏的滋味,還須賣她個臉面,讓她別來跟我聒噪!”當下笑道,“依愛妃之見,便不處置了?”劉貴妃笑道:“若不加責罰,也壞了宮中的規矩,官家只須治他失儀亂語之罪便是了。”
“便依愛妃所,”趙構呵呵笑遭,“卓南雁仍是六品棋待語,賜蜀錦玉如意。但他失儀亂語,本來仍當責罰二十杖。只是念他體弱氣衰,改作去御膳所服差役三日!”
趙瑗忙躬身道:“官家賞罰分明,圣鑒燭照!”湯思退也忙奏道:“萬歲慈愛子民。仁厚御下,當真圣明配天!”他沒口子地奉承趙構“躬行圣德”似乎趙構將剛剛奪得棋會魁首的棋士罰作苦差,簡直是上通于天的寬仁善舉了。發過了邪火,趙構又回復了往日的“寬厚仁和”在臣下的歌功頌德中捻髯微笑:“太平棋會這最后一戰,終不能以杖責收場!”
九五至尊的莞爾一笑,眾人全長出了一口氣,當真是咫尺天顏,瞬息萬變。一陣夜風吹來,沈丹顏只覺背后微涼,才知羅衣已被冷汗浸透。
卓南雁被攙回碧梧苑,直昏睡到轉天午后才醒來。回思昨晚的紋枰激戰和殿前驚魂,當真恍如隔世。連服了兩日御醫送來的參藥,才氣血稍和,漸漸地有了些精神。
這一日才吃了飯,先前帶他進宮的那個胖內侍薛萬德便匆匆趕來,依旨帶他去御膳所服役。
想到前晚頭腦昏沉之下對趙構的胡亂語,卓南雁也是暗自慶幸:
“管他如何,只要將老子留在宮內便成,慢慢再想法子,定要將那紫金芝弄到手。”他一路上蹙眉琢磨如何再去偷盜紫金芝,渾沒聽到薛萬德不住口的嘮叨埋怨,不一刻便來到了御膳所。
掌管御膳所的內侍姓孫,生得肥頭大耳,肚子滾圓,竟比胖內侍薛萬德還要肥上兩圈。見卓南雁神情傲岸,孫公公老大不喜,向薛萬德問明了他來此服役的緣由,不由撇著嘴訓斥起卓南雁來:“你這人好沒分曉,竟敢兩次在官家駕前失儀,這時項上人頭還沒搬家,也算你小子祖墳上冒了青煙。咱這御膳所說是炒菜做飯的地方。實則擔子最重,規矩最多。你初來乍到,這一條條一般般的規矩,須得牢記在心,不可出了分毫差錯”
卓南雁聽他口沫橫飛,心底大是不耐,見桌上擺著一碗香茗,當下大大咧咧地坐了,端起碗來便喝。孫公公氣得大張雙眼,喝道:“誰誰讓你坐下了?”卓南雁又啜了口茶,才冷冷地道:“誰讓你在此嘮叨了?”孫公公七竅生煙,道:“你一個待罪棋士。竟敢如此跟我說話,當真是反了!”
“待罪棋士?虧你信這胖兄弟的鬼話!”卓南雁淡淡一笑,“天子甄采天下棋士,我憑棋藝晉身四大棋待詔。風華殿內太平棋會,我連戰皆捷,得為天下第一棋待詔。”孫公公見他氣度沉穩,倒是一凜,瞪大眼珠子道:“那那又怎樣,你眼下還不是來此受罰的待罪之身?”
“待罪跟待罪不一樣,”卓南雁低頭品茶,正眼也不瞧他,“我乃御口親封的六品棋待詔,不是到你這里來挨罵受罰的宦官。你身為內侍,膽敢欺藐官曹,凌辱文士,壞了本朝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三日之后,我再回風華殿,定會找圣上將此事辯個清楚!”
“別別”孫公公臉色登時一白,賠笑道,“說來這可是一場誤會。”他萬料不到這個病懨懨的少年胸有主見,口帶機鋒,頓時氣焰全無。
自來宦官都是欺軟怕硬,最擅見風轉舵。孫公公給他一席話驚得六神無主,忙轉過來點頭哈腰地賠不是:“虧得您點化得及時,我這可是有跟無珠,差一點兒披那薛胖子害死。是了!您是大人物,可別干粗重活計累著了。”
當下孫公公畢恭畢敬地陪著卓南雁在御膳所內轉了一遭,請卓南雁自選個輕松差使:卓南雁看那院子西側的荷花池內有幾群錦魚悠然戲水,一個白發婆婆正在撒放魚食,頓時引得群魚爭食。卓南雁覺得那婆婆眼熟,略一凝目,不由“咦”了一聲:“那不是臨安城外的宋五嫂嗎?”
孫公公忙賠笑道:“原來您也識得這婆子!嘿嘿,趙官家近來喜食魚羹。便讓這宋五嫂時不時地進宮侍奉。五嫂魚羹須用活鱖魚,這荷花池內都是新養的鱖魚。”說話間狠狠咽了口唾液,“嘿嘿,這婆子一入宮,立馬身價百倍,在臨安御街上連開了兩家店鋪,富甲一方,那風頭連‘東京張三’的豬胰胡餅都蓋過去了。”
卓南雁“呵呵”一笑:“這喂魚的差事輕便。便交給我吧!”
孫公公忙點頭應承,在院西選了間潔凈房間,請他暫時“將就”忽然想到卓南雁愛喝茶,忙又命人烹來一壺好茶奉上,臨走之前,孫公公兀自連連叮囑:“等您回去陪王伴駕,還得給咱御膳所美幾句”
唬退了肉厚無腦的孫公公,卓南雁暗自苦笑:“看來在我大宋,若不能狐假虎威,便一刻也活不下去,嘿嘿,老子眼下是六品棋待詔,在金國,完顏亮還封我做過六品帶刀龍驤士,哈哈,大宋、大金,老子最大的官都只是六品,看來這輩子是沒什么官運啦!”
見宋五嫂仍在窗外喂魚,卓南雁便出屋走到她身前唱喏招呼。宋五嫂老眼昏花,費了好大工夫才認出他來。卓南雁笑道:“五嫂,恭喜你老人家聲名大顯,還發了大財!”
宋五嫂卻苦笑一聲:“發了大財又有何用?靖康之變,金兵那一鬧,我家官人死了,兒子也死了,只剩了我婆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兒”
說話間眼中忽地滾落兩串混濁的老淚,“呵呵,我倒寧愿不發財,還守在東京我家的那個小店鋪里。守著我家官人跟我家二郎”說著便搖頭啜泣,顫巍巍地走了。
卓南雁見她老邁孤寂的身影漸行漸遠,心底也是一陣翻騰。跟著便想到當日幾位好友同吃那宋五嫂魚羹時,林霜月還和自己談笑嫣然,霎時心中一痛:“小月兒,你早該醒了吧?你見不到我,定是百倍憂心!”
仰頭看時,卻見烏云滿天,隨風游動的陰云快壓到屋檐上來了,他心底也是陰沉沉的,“我回去得越晚,她越會思念憂急!”不由閉上眼,緩緩念叨著,“你定要等著我,我定會將紫金芝給你帶回去”微帶哽咽的聲音在岑寂的院落里幽幽回蕩著。院中風搖疏竹,竹葉瀟瀟低吟,便似林霜月的淺笑,輕飄在他耳旁。
他悵悵地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聽得腳步聲響,孫公公領著一位內侍快步而來。“卓公子。恭喜啦,”孫公公進門便喊,“這位是伺候劉妃娘娘的陳公公,特來傳貴妃娘娘的旨意!”
“卓大國手,”陳公公笑吟吟地道,“貴妃娘娘傳你過去!”卓南雁皺眉道:“去做什么?”陳公公笑道:“自然是陪貴妃娘娘下棋!嘿嘿,劉妃娘娘在趙官家跟前說一不二,伺候好了,你這小子有什么罪過,便全免了。走吧!”
陰晦的蒼云下,孫公公看著卓南雁晃蕩蕩地跟著陳公公走遠,不由嘖嘖連聲:“到底是皇上和娘娘跟前的紅人,一時半會兒也離不得!”暗自慶幸沒有得罪這位少年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