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呼呼下墜了兩丈余深才落地。只聽轟隆一聲,那翻板重又嚴絲合縫地蓋上。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聞莫復疆和石鏡破口大罵,用各自的土語方問候趙祥鶴的祖宗八代,又不時傳來幾個鐵衛哎喲哎喲的痛哼聲和丫鬟侍女的嚶嚶啜泣。
唐千手燃亮了身上的千里火,又拆下幾根桌腿點燃了,四下里才明亮起來,卻見這地牢寬大無比,幾乎跟頂上的大廳一般軒敞,四壁全以青磚砌得緊密光滑。眾人又驚又怒,更是罵不絕口。此刻林霜月的眼內卻只有卓南雁。身周喧亂不已,她芳心仍是撲簌簌地急跳不止。卓南雁將一股真氣送入她體內,給她解了穴道。跳耀的火光下,卓南雁見她玉頰蒼白,淚光盈盈,不由笑道:“我又累得你憂心受怕了!”
林霜月嗔道:“替你憂心受怕的日子,只怕還長著呢!”話一出口,芳心內柔情萬千,輕輕地往他懷中偎去。
忽聽身邊有人咳嗽一聲:“傻小子,你實在不該下來!”林霜月嚇了一跳,忽見羅雪亭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邊,登時嬌靨霞飛,忙又退開一步。卓南雁也皺了皺眉,苦笑道:“羅老,您為何總愛躲在一旁偷看!”
羅雪亭聽他口不擇,不由哭笑不得,嗔道:“傻小子,今晚你本來立了大功,但最后不分輕重地跳將下來,卻讓趙祥鶴將咱們一網打盡,咱們連個報訊的人都沒有啦!”南宮參卻哈哈一笑:“羅老此差矣!依我瞧,卓少俠這縱身一躍,不但抱得佳人,更大有妙處!”
莫復疆“啊”的一聲大叫:“這不是圣教主麾下的南宮堡主嗎?適才神功無敵的圣教主落荒而逃,怎地沒將你老人家藏在褲襠里一并帶走?”南宮參白面微紅,卻正色道:“我南宮世家何等威望,怎能當真歸順林逸煙那魔頭?適才我巧迎奉,全為麻痹此獠,莫幫主沒瞧出來嗎?”
石鏡湊上來道:“是極是極,全因南宮堡主不惜厚顏無恥地諛辭潮涌,才引得林逸煙惡心難耐,嘔吐連連,大敗虧輸!”南宮參微笑道:“道長嚴重啦!林逸煙未必全是因我而敗,但因我而洋洋自得,大意失手,卻是千真萬確。為了我大宋安危,南宮參一身榮辱,卻又算得什么!”說到這里,臉現肅穆之色,環顧群豪,朗聲道,“眼下大伙兒深陷牢籠,更該同心合力,同舟共濟!”
大慧聽他說的那最后一句話,卻點頭道:“此大有道理。”莫復疆冷笑道:“此屁大有臭氣!”
羅雪亭忽道:“唐掌門,你曾說以甘草、綠豆,配生姜搗汁,便能驅除毒物?”唐千手點一點頭:“林逸煙施毒時只求不被旁人看穿,以致須得煙、酒、花三路并用。此法雖然隱秘,但終究毒效不深,易于破解。”羅雪亭道:“要配這解藥看來是容易至極,但咱們服藥之后須得何時才能回復功力?”唐千手沉吟道:“依各人修為而定,快則半晚,遲則三天!”
大慧忽地一聲苦笑:“羅老,你我身受重傷,便解得了毒,明日瑞蓮舟會之爭,也只能去唬唬人啦!”羅雪亭吁出一口長氣,目閃精芒:“便去唬唬那些狗賊,也是好的!”
莫復疆卻“呸”了一聲:“想得倒美!此時咱們只有遍地的跳蚤、蟑螂,哪里去尋甘草、生姜?這地牢雖不甚高,但咱們內力全失,也只能蛤蟆一般地坐井觀天。趙老賊已去,不出半日,必會派遣大批格天社鐵衛前來殺人滅口!”南宮參“嗤嗤”一笑:“是以我說卓少俠這奮不顧身地一躍,實則大有遠見。眼下只有他僅受輕傷,正可大展神威,帶我等脫困!”
卓南雁眼見眾人目光齊齊射來,笑著揚起長劍:“大有遠見的是趙祥鶴!這老賊竟把這利劍還給了我,有這神劍在手,又何懼他這小小地牢?”群豪精神一振,齊聲歡呼。
南宮參呼喊得尤其響亮,彩聲未歇,他忽覺肋下一麻,不由踉蹌栽倒,眼望著卓南雁,驚道:“你,你,卓大俠”他自知與卓南雁大有芥蒂,卓藏鋒之死說來也與他南宮世家大有干系,他深怕卓南雁此時借機報復,故而一直大拍卓南雁馬屁,哪知仍給卓南雁點了穴道。
“還是請南宮堡主暫留此地!”卓南雁目光一寒,冷笑道,“在下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小人。嘿嘿,我不殺你,已算菩薩心腸了!”南宮參向羅雪亭大叫道:“羅老,此刻咱們正該摒棄前嫌,戳力同心,豈能彼此猜疑?”羅雪亭眼見卓南雁臉色剛硬,知道他這邪氣發作,不管不顧的脾氣,卻也無可奈何。南宮參眼見羅雪亭蹙眉沉吟,便向大慧懇求:“大慧禪圣,你是當世活佛,豈能見死不救?”
林霜月怕大慧給他說動,忙道:“這人詭詐成性,全無骨氣,若救了他,待會兒難保他再演一出臨陣倒戈的拿手好戲,誤了大事!”石鏡哈哈笑道:“之有理!所謂除惡即是為善,不如一刀宰了干凈!”大慧悠然一笑,緩緩垂下雙眸,道:“南宮堡主,你素與趙祥鶴交厚,便是格天鐵衛來此搜尋,也決不會殺你。你只不過小困于此,決無大礙!”
南宮參目光忽閃,仍待大叫詭辯。卓南雁忽道:“你再喊得一句,我便一劍宰了你。卓南雁不是寬宏大量的大俠客,卻是敢作敢當的真小人,你若不信,那便試試!”卓南雁登時住口不。莫復疆哈哈大笑:“過癮過癮!痛快痛快!”南宮參向他怒目而視,嘴唇微抖,卻不敢反唇相譏。
卓南雁著實費了一番工夫,才將群豪救出地牢。
撲散騰帶著趙祥鶴逃走之時,渾不知林逸煙已身受重傷。二人倉惶遠遁,片刻不敢停留,洗兵閣內一切如故。這是趙祥鶴苦心營造的別墅,藥房武庫一應俱全。卓南雁引著唐千手,以兩名小鬟引路,尋到洗兵閣的藥房,順利挑得甘草等解藥,又去廚房揀了些凈水膳食,請唐千手驗過無毒,才帶在身上。
群豪服過解藥,均知此地不可久留,但格天社勢大,眾人又難以遠行,一時彷徨無計。林霜月忽地雙眸一亮:“何不去天遁宮?”卓南雁鼓掌贊同,簡略說了藏于九幽地府“蛇尾”出天遁宮的奇妙設置。
“這是以險搏險!”羅雪亭拈髯點頭,“方圣公的遺跡,怎么著也得去瞻仰一番。”依著莫復疆之見,還要將洗兵閣一把火化為灰燼,以消心頭之恨,但羅雪亭和大慧卻念及地牢內還有南宮參和許多仆役鐵衛,堅決不允。
淡紫色的蒼穹上還閃著幾顆殘星,正是夜濃如酒的時候,卓南雁當先領路,幾大縱橫江湖的宗師掌門這時雖無苦戰之力,卻還有逃命之功,便借著沉沉的夜色遁入深山。在起伏連綿的南山間行了好久,終于尋得那塊奇異山巖,林霜月推敲琢磨良久,才跟卓南雁合力轉開了石壁。
石壁轟然轉開,卓南雁忽地想到石壁內還刻有三際神魔功的功法,暗道:“這等邪魔功夫,可不能讓唐千手這樣心思機詐之輩瞧到。”便請林霜月頭前帶著眾人先行,自己則舉著火把走開幾步,讓光芒照耀不到石壁之上。
眼見林霜月手擎火把,帶著群豪深入暗道老遠,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先跑出來,將山上群豪踩踏過的草木痕跡匆匆處置了,這才奔回,合上石壁。石壁穩穩合攏,卓南雁猛一回頭,不由目瞪口呆。
閃耀的火把光芒下,那石壁上劍痕累累,三際神魔功的法本竟不知被何人刮得模糊不清了。
今日是皇帝圣節的正日子,舉辦瑞蓮舟會的西湖孤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所在。這時節西湖都是晴少雨多,今天萬歲壽辰的良辰吉日里,天色仍是陰沉沉的,似乎老天爺并不給大宋皇帝些許面子。
好在西湖孤山的景物本就絕美如畫,輕陰薄云反倒更增了湖山的柔媚之美。若將西湖比之美女,那么碧波縈繞的孤山便真是美女靈媚的秀眸了。山上的碧樹畫樓、山外的長堤虹橋和滿山招展的旌旗,都給一層如煙如霞的水氣籠住,瞧上去朦朧潤澤。
午時才過,孤山南麓和西湖沿岸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今日秦檜辦這瑞蓮舟會為皇帝賀壽,打的是與民同樂的旗號,臨安百姓可在西湖沿岸聚集遠觀。趙構和文武百官、四方賀使,則端坐在孤山南麓臨岸的祈安壇上居高臨下觀看舟會盛況。有幸參戰龍舟大會的各派豪杰,也給安排在祈安壇西側靠近白堤之處觀戰。
祈安壇乃是耗時年余興建的漢白玉高壇,憑欄遠眺,可將湖山勝境盡收眼底。這時玉壇四周冠蓋如云、旌旗如霞,每層臺階上都有金甲紅袍的禁軍武官持槍挺立,戒備森嚴。玉壇上佇立的則是皇帝親從近衛,喚作“御龍直。”眾侍衛皆著緋色望仙花衫,高擎的金骨朵上都懸著五色錦綴。
玉壇西側高搭黃羅彩棚,漫垂的珠簾后嬌笑隱傳,鶯聲時作,竟全是宮內妃嬪。玉壇當中高挑著的杏黃色七寶傘蓋下,便是皇帝趙構的御座。今日趙構頭頂二十四梁通天冠,身披絳紅色云龍紋紗袍,頗有些容光煥發。
在左右下首恭陪的,則是太子趙瑗和官居太師的秦檜。兩人似乎約好一樣,都穿著緋紅長袍,只是太子紅紗蔽膝,戴著十八梁遠游冠,面色沉靜,而秦檜則紅袍朱裳,華貴中透出一股刺眼的張狂。
文武百官在兩列端坐,每人臉上都竭力堆出一番歡喜和雍容,卻全不敢語,恍若兩排雕塑。各國賀使的座位較之百官要顯眼一些。其時趙宋已向大金稱臣多年,這大金賀使的位子便最是端正醒目。此刻金國賀使撲散騰和余孤天四平八穩地昂然端坐,一不發。
半日歇息,雖不能讓刀霸撲散騰內傷盡愈,卻已讓他的眼神又回復了往昔如刀的銳利。他漫不經心地向大宋百官中望去,正迎上在玉壇上穿梭忙碌的趙祥鶴投來的匆匆一瞥。兩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一沾即走,臉上卻都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南北兩大高手在洗兵閣夜宴之前,實則并無深交。首鼠兩端的趙祥鶴因怕陷入秦檜爭相的漩渦內太深,對龍蛇變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面。但因洗兵閣之變,兩人臨危聯手,卻走到了一起。
撲散騰不得不出手救下趙祥鶴。趙祥鶴逃出后,立即調動了所有格天社的力量暗中鎖住了通往太子宮殿的一切通路。即便羅雪亭等人深夜脫困,也無力去找太子報訊。此時瑞蓮舟會在即,即便太子在這節骨眼上能得到訊息,未經核實也不敢妄自去驚擾趙構。
洗兵閣之困對于天刀門主和吳山鶴鳴而,只算小厄。
待會兒號炮一響,龍舟競發,一切便都會波瀾不驚地入約而行:太子死黨陳鐵衣會在瑞蓮舟會上奪魁,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高宗趙構。而在萬眾震懾、皇帝驚駭的一瞬,格天社之首領趙祥鶴會挺身而出,當場格殺陳鐵衣。如此,太子謀逆的大罪已成。趙構大驚狂怒之下,只能信賴倚重秦檜。秦檜則可堂而皇之地撒出鋪天大網,將太子和張浚、胡銓那些老臣一網打盡。
秦檜要的是老臣凋零后秦家萬世不易的相位,而大金要的則是趙宋人心離亂、忠良盡去后的揮師南下之機。
天下決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龍蛇變。撲散騰志得意滿地舒了一口長氣,忽然心底生出一絲感慨,竟有些由衷地佩服起龍蛇變的始作俑者完顏亨來了。
他轉頭掃了一眼身邊的余孤天。余孤天雖是大金的副使,實則卻是發動龍蛇變的真正主使,完顏亨對龍蛇變的滿盤算計,完顏婷對龍須的細致操控,都要由余孤天來推動。只是與顧盼自豪的撲散騰相比,今日的余孤天卻顯得神色木然,甚至帶著幾分僵硬。
相形之下,倒是西夏、高麗、回鶻、大理等各國賀使相互間不停地交頭接耳。眾時節似乎嗅出了什么不同尋常的味道,不住拿眼睛覷著秦檜,竊竊私語。
臨安坊間一直在轟傳秦檜沉疴難愈,氣息奄奄,今日秦檜親臨瑞蓮舟會就顯得別有意味。這幾日化名“風滿樓”的林逸煙為了撐住這根將倒的枯樹,不惜耗用真元為秦檜布氣療病,更搭上了辛苦煉制多年的數十丸靈丹,這一切看來是生了效驗。
秦檜那蒼黑的老臉上居然泛出了一抹紅潤,混濁的老眼內也滲出幾絲光芒。只有那隨著微風輕拂的簇新紅袍,不時凸現出衣下身軀的干癟和瘦削,提醒著人們這具呼風喚雨十八載的老邁軀殼行將就木。
少時吉時已到,鼓樂齊鳴,黃鐘大呂的宮樂悠然響起。宮樂稍停,鼓聲響起,一排紫杉勁裝的“御龍直”腰挎訝鼓登臺,揮旗擊鼓,獻健舞助興。再依著常規,各國賀使都紛紛上前道賀。好一陣熱鬧之后,趙構再揮手賜眾使落座。
跟著,便見湖面上有四艘大彩船駛出,每船上都有百十號藝人,或揮刀槍蠻牌,或扮獅豹,或演鬼神,賣力獻藝。片刻后彩船分開,弦樂大作,一艘巨大樓船駛到壇下。軒敞的樓船上竟有五十名盛裝美姬分執各色花燈翩躚起舞,畫樓中另有歌妓撥吹琵琶、箜篌、簫、笙伴奏。
一時間仙樂飄飄,響徹湖濱,眾姬廣袖輕舒,百盞彩燈在陰郁的湖面上恍似繁星錯落舞動,交織出一片迷離如夢的輝煌光影。把酒觀舟的君臣侍衛盡皆心蕩神搖,如癡如醉。
被喜慶繁華之氣籠罩的玉壇上,只有一人目光沉冷,毫無陶然之色,那便是趙瑗的智囊虞允文。“羅大要揮師去救殿帥楊存中的家眷,至今未歸;但昨晚羅雪亭與大慧上人齊赴洗兵閣之宴,怎地到現在也毫無消息?這兩人聯袂出馬,天下還有誰會絆住他們?”羅雪亭蹤跡不現,羅大勝負難料,龍蛇變煙云籠罩,諸般疑云在虞允文的腦內盤桓不去。
最要命的是羅雪亭、卓南雁和羅大這三大高手齊齊失蹤,此刻他已是看護趙瑗安危的唯一高手。虞允文凝立在玉壇之側,折扇輕搖,臉上一派輕松,但灼灼如電的眸子一直來回巡視。
“好山好水,好歌好舞!”淡淡的和風中,趙構終于似笑似贊地長喟一聲,望著秦檜笑道,“有勞愛卿操勞多日了。”他故意不提秦檜的重病,語聲也盡量親切和緩。
秦檜干枯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陛下圣壽,乃普天同慶的盛事。老臣自當竭盡駑鈍”他說著深陷的眼眶竟微微一紅,“老臣老矣,陛下優渥隆眷的高厚之恩,也只有靠兒孫輩拼力報效了!”
趙構立時聽出了他最后那句話中的深意,既是自承老邁,又隱然有讓兒孫輩繼續當權報國之意。“愛卿的好處,朕都記著呢!”他不置可否地笑著,目光幽幽一閃,“聽說今日的盛宴,愛卿還特意安排了龍舟助興?”
秦檜點頭干笑道:“今日四方來朝,恭賀陛下圣壽,實乃大宋百年難遇的盛事。各國既來觀瞻,尋常歌舞恐難盡興,唯有在這西子湖上龍舟競渡,雄姿英發,才可一展我大宋泱泱風度。”他沉疴已久,說這幾句話時頗為費力。
一旁的太子趙瑗終于按耐不住,“嗤嗤”一笑:“聽說太師為了籌備這瑞蓮舟會嘔心瀝血,以武林豪客操槳,競舟如演兵。想必稍后龍舟競渡,定然有許多別出心裁之處!”
秦檜緩緩笑道:“太子見笑了。老臣聽聞太子對這瑞蓮舟會也大為關注,京師鐵捕陳鐵衣親自操舟上陣,待會兒定能一鳴驚人!”他語照舊慢吞吞的,混濁的眼中卻陡地躍出一絲寒芒,霎時間數十載的積威驟現,趙瑗心底不禁一顫。
趙構早知太子與秦檜不和,其實在他心底,倒更喜歡他們相互牽制而成的權勢均衡之態。“朕聽你們這一說,倒愈發來了興致!”此刻他饒有興味地看著二人道,“武人操舟如演兵,好!今日既是與民同樂,便愈惹惱愈好!”
秦檜躬身微笑,沖趙祥鶴點了點頭。趙祥鶴遙遙施了一禮,踏上幾步,將一面火紅的小旗向著湖心連連揮動。流連壇下的彩舟和畫船忙收起舞樂,迤邐而去。
眾人的目光全向湖心投去。
古時的孤山獨峙湖中,唐時才筑起白堤東接湖岸,西側則由本朝建成的西泠橋與北山相連。這一山一橋一堤,就將西湖分成了里外兩湖。此刻孤山南面的外湖上,八艘大龍舟在湖心一字排開。
所謂“北人賽馬,南人競渡”,江南人士自隋唐起便有端午節賽龍舟之俗。杭州每年端午龍舟競渡之時,往往觀者如潮。及后好者愈眾,往往在喜慶佳日賽舟,已不拘于端午。
風俗所及,不說格天社和建王府這些財大氣粗的官府衙門在賽龍舟時不甘人后,便是霹靂門、南宮堡等江南大派也頗專于此道。而各派弟子武功高超、內力悠長,操槳持棹,自非尋常劃手能及。諸派中尤以丐幫混雜三教九流,多有臥虎藏龍之輩精于龍舟,而雄獅堂便在建康玄武湖畔,羅門弟子船性奇佳,在江湖間都是聲名遠震。
此刻瑞蓮舟會上的八艘龍舟,各長五丈,龍首高昂,舟尾飛翹,形制全是一般無二。各舟分涂了赤、橙、黃、綠諸般顏色,通體一色,連舟上四角插的旌旗都跟船身顏色一致。格天社和建王府的侍衛以及雄獅堂、霹靂門、南宮世家、丐幫等好漢,分穿著與所乘龍舟一致的各色勁裝,在舟上昂然端坐,蓄勢待發。
此刻雄獅堂二十名白衣如雪的精干弟子,正腰板筆直地端坐在一艘白色龍舟上。方殘歌白袍臨風,卓立船頭,卻是滿面焦急。瑞蓮舟會即將展開,但羅雪亭、卓南雁等人卻一直蹤跡不見。他轉頭四望,卻見沿岸觀者如潮,臨岸挺立的多是千挑萬選的禁軍將校,也有不少皂袍黑甲的格天社鐵衛四下里穿梭巡視,卻哪里有羅雪亭、卓南雁等人的影子。
隨著趙祥鶴掌中紅旗一展,立時沿湖的百十面金鼓一起擂響,鼓聲隆隆。沿岸百姓均知瑞蓮舟會將開,也一起喝彩鼓噪。便在此時,忽聽一聲長嘯破空飛來。這嘯聲激越高亢,渾若天外神龍,倏忽而至,竟將那百鼓轟響和萬眾喧嘩聲盡數壓了下去。
眾人心神一凜,便連端坐玉壇上的趙構和文武百官也一起扭頭向東側望去。卻見一道青影沿著貫穿西湖南北的蘇堤如風奔來,乍望上去,便似一道青線劃堤而來。
方殘歌眼尖,一眼看清正是卓南雁,心頭狂喜。他怕那些禁軍阻攔,正要長聲吆喝,卻見卓南雁手中擎著一枚黃燦燦的金牌,白堤上佇立的百十號禁軍武官遙遙見了金牌,便即紛紛避讓。那正是太子賜予親隨羅大的金牌,禁軍校尉見了自然不敢阻攔。
端坐壇上的太子趙瑗見卓南雁迅疾如飛,怕趙構受驚,忙笑道:“這少年換作卓南雁,勇武絕倫,而又稟性忠義”一語未畢,忽聽沿岸百姓和將校齊聲驚呼。卻原來卓南雁陡自堤上躍起,半空中橫移數丈,向湖心撲去。眾人呼聲未絕,卓南雁這一躍之勢已盡,他驀地伸足在一艘逡巡湖上的虎頭舟頭輕輕一點,便再躍起。三起三落,橫空疾飛十余丈,穩穩落入雄獅堂的白龍舟上。
沿岸百姓見他凌波飄飛,恍若天神降世,又是哄然喝彩。玉壇上的趙構也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絕頂輕功,也不禁拈髯微笑:“好本事!”壇上愕然驚望的百官和將校一見皇帝點頭,忙也紛紛喝彩。
秦檜忽地一笑,欠著身子向趙構道:“聽說這少年乃是太子慧眼識珠于草莽之間,今日想必是太子特命他展示神功,以博圣上一笑。”趙構大喜,笑道:“二位愛卿都是用心良苦,功不可沒!”卓南雁驟然遠來,太子本來措手不及,萬料不到秦檜竟會一反常態地給自己出遮掩,當下也只得干笑施禮,心底仍是詫異無比。
方殘歌見卓南雁氣勢奪人地神兵天降,驚嘆之余更隱隱有幾分失落,強自笑道:“卓兄,可曾見到師尊了嗎?”卓南雁將那金牌晃了晃,塞入懷中,笑道:“這唬人玩意便是羅老給我的。”他不愿說出諸老洗兵閣遇險之事,讓方殘歌等雄獅堂弟子憂心,隨口道,“羅老命我先來一步,他們隨后便到。”方殘歌點一點頭,仍不禁轉頭向孤山西麓和西湖沿岸凝望。
“大雁子,你可出足了風頭啊!”莫愁這時正立在雄獅堂白龍舟右側的黑龍舟上,將手中的黑龍旗當扇子一般胡亂扇著,“適才你從天而降,威風凜凜,那些簾子后面的嬪妃公主個個瞧得媚眼如絲,嬌呼連連”他覷見巡湖的禁軍校尉離得稍遠,便這般大咧咧地開起玩笑來。眾丐幫弟子見他捧胸皺眉,學那女聲“嚶嚶”嬌呼,忍不住哄然大笑。
卓南雁哭笑不得,忽聽霹靂門赤龍舟上的少門主雷青焰叫道:“卓兄,家嚴昨晚曾跟羅堂主一同赴宴,待會兒也會一同前來嗎?”卓南雁聽他問起雷震,心底一沉,又見赤龍舟后便是南宮世家的青龍舟、唐門的灰龍舟和青城派的藍色龍舟,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等人均因掌門未到而神色惶然,只得笑道:“諸位赴宴的掌門稍后便到,請諸位暫勿掛念!”
忽聽身左有人低笑道:“原來卓公子昨晚也赴了洗兵閣之宴?”卓南雁轉頭回望,卻見左側便是格天社的黃龍舟,立在舟頭的萬秀峰正向他斜睨冷笑。卓南雁目光一燦,昂頭笑道:“昨晚我是不請自到,碰巧,竟救下了趙祥鶴的老命!”正說話間他的笑容驀地一僵,卻忽然瞥見黃龍舟旁的紫龍舟上挺立一人,竟是陳鐵衣。陳鐵衣這時一襲紫袍,手抱紫龍旗,挺立在龍首之處,面色僵冷如鐵。
“他果然來了!”卓南雁這時心下的震驚卻大于歡喜,顧不得再跟萬秀峰斗口,低叫道:“鐵衣兄!”陳鐵衣循聲望來,卻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又緩緩轉過頭去凝望湖面。兩人目光交接之際,只見陳鐵衣臉色漠然,卓南雁心底更是一凜。
這時沿岸金鼓驟然一停,巡湖虎頭舟上的校尉大聲吆喝,提醒眾人賽會將開,眾劃手各安其位。方殘歌見卓南雁衣著不對,忙讓一名弟子脫下白袍給他換上。那弟子則乘虎頭舟上岸。
這瑞蓮舟會上規則繁復,除了力拼舟速,更要在最后關頭力奪龍蓮才算得勝,是以在龍首外揮旗的“旗手”都是一舟中武功最高之人。方殘歌將懷中白龍旗鄭重交給卓南雁。卓南雁也不推辭,持旗卓立于舟頭。
片刻后,金鼓再響,鼓聲密集緊湊。巡湖虎頭舟上錦衣校尉的火紅大旗已高高擎起。觀戰百姓登時喧囂再起,沿岸的天武官也齊齊揮旗吶喊,霎時彩旗招展,人聲鼎沸。眾劃手均是鼓氣凝神,攥緊船槳深插水中,豹子般緊盯前方。蓄勢待發的龍舟隨著平靜的湖波微微起伏,蕩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
忽然間鼓聲齊停,虎頭舟上鑼聲勁響,那錦衣校尉掌中的大旗似一道紅霞般疾揮而落。群豪爆一聲喊,百槳齊揮,八艘龍舟一起搶出。霎時間浪花激射,棹影翻飛,眾龍舟劈波斬浪,向著孤山方向奮勇爭先,在湖面上犁出八道白線。
建王府、丐幫、雄獅堂的三艘龍舟昂首振尾,率先脫穎而出。紫、黑、白三色龍舟如龍翔碧波般破浪疾馳,一時竟是并駕齊驅,格天社的黃龍舟在后銜尾疾追。
鼓聲震天價響起來。玉壇上的百官照舊矜著禮數,木偶般地端坐微笑。沿岸的百姓卻無論老少男女都一起振聲吶喊,數萬人一起嘶喊,渾若山呼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