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覺一陣黯然,默默悵望著前面的小溪。忽見溪邊叢林中閃過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見。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聲,但見那人忽又自從林內轉出,手持水甕去溪邊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揚,道:“這人竟在烹茶?”卻見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寬袍大袖,頗為灑脫。他取了水,又將水緩緩傾入身邊一只銀瓶內。卓南雁少年時曾與茶隱相處,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湯瓶,不由笑道:“這地方竟還有雅人烹茶?”
兩人好奇心起,緩步走上。那人全神貫注地傾倒溪水,對二人竟是視而不見。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損茶味!”那人“咦”了一聲,才抬起頭來,間林霜月竟是個妙齡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見他語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說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與茶的沖和之旨不合,且水質略濁,必有害茶味!”轉身指著身后十余丈外那道潺潺山溪,“這條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見,正應了輕清甘潔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時變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沒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區區許廣,近日得見姑娘,當真三生有幸!不敢請教姑娘貴姓!”林霜月見他這一揖幾乎以頭觸地,料不到他忽然間又客氣的過了頭,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許先生不必客氣!”許廣忙道:“這怎地是客氣?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來!”身形一晃,兩個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甕水,飄然掠回。
卓南雁見他手捧的石甕中滿注溪水,但來去如風,水滴也不濺出一滴,忍不住贊道:“好身法!”許廣冷冷督他一眼,道:“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哪里可與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將水注入銀瓶,喃喃自語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見他舉止中帶著三分癡氣,只笑了笑,便沒還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轉身走開。許廣又叫道:“林姑娘滿行!許某約了一位朋友來此斗茶,難得遇見方家,請姑娘留下指點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覺抑郁本要離去,聞不禁雙目一亮。斗茶又稱“茗戰”,乃是互較茶道高低的一種賞心樂事,宋時斗茶之風在士大夫間極是風行。林霜月自幼師從茶隱,學了滿腹的茶藝,卻從未見過真正的斗茶,這時不禁大是好奇。
許廣得意洋洋:“嘿嘿,那家伙雖然精明,但論起茶道,卻極是不通。我要勝他,也是手到擒來!草廬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樂子。”一邊在前帶路,一邊向林霜月攀談茶道,聽林霜月說的頭頭是道,更是肅然起敬。適才卓南雁一開口,許廣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對他理也不理。
進了草廬,卓南雁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藥氣,轉頭卻見門口放著一只采藥用的藥囊,料來這許廣乃是個采藥的郎中。林霜月卻娥眉顰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藥味濃郁,哪能品茶?”許廣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師尊呵斥過我數次,怎地我又沒想到!嘿,我這么顛三倒四的,少時怎么跟那人斗茶?”手忙腳亂地自草廬中取了風爐、茶盞、竹筅褚般茶具,望著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卻去哪里斗茶為妙?”卓南雁看他滿面焦急之色,竟似背會了詩書的頑童盼著老師指點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余丈外的竹陰,“竹下忘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便在那里為佳。”許廣如奉御旨,捧著茶具如飛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對望一笑,均覺這人大是有趣。
許廣正忙碌間,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我這朋友麻煩至極,見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報姓名,只說是我師弟師妹便是!”這話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語音才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長笑:“許兄,可讓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余丈外的林內閃出,隔得雖遠,但笑聲便似對坐閑談般清晰隨意。那人白面長須,相貌儒雅,紫杉臨風,頗有飄然出塵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聲未絕,已大袖飄飄地立在了竹陰下。
“原來許兄竟約了兩個幫手?”那紫衫客手撫長髯,卸下肩上的竹簍。許廣哂道:“你當是比武群毆嗎,還要幫手?這是我師弟、師妹,今日只是來看看熱鬧!”紫衫客冷電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轉,登時微微變色,道:“想不到醫王門下,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兩人拱了拱手。
“醫王門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齊齊一震:“難道這許廣竟是風云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弟子?”但此時卻又不便相問,只得含笑還禮。許廣卻氣的翹起了胡子,道:“嘿嘿,他們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惡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灑然笑道:“許兄嘯傲云霞,妙手回春,那是連神仙也羨慕的!”許廣面色登緩,“呵呵”大笑:“自認得你,便這一句還像句人話。”他早就布置妥當,竹陰下數塊大石,可桌可椅,大笑聲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長髯,悠然笑道:“許兄,你為了敝莊的兩儀果,連著跟我賭了多回。第一回是圍棋,你輸了六子吧?”林霜月聽他說起“兩儀果”,登時秀眉微蹙。許廣卻面現尷尬之色,冷哼一聲,道:“不錯,是我輸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賭雙陸,你連輸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這家伙機詐百出,這雙陸我倒輸得心服口服。”許廣點一點頭,忽又瞪起雙眼,“這當口,你提這些芝麻屁事做什么?”紫衫客笑道:“也沒什么。若是兄弟輸了兩回,早就讓你去敝莊去采那兩儀果了!”許廣變色道:“你七拐八繞,是笑我沒有賭品嗎?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問你要什么,你卻總是笑而不答。”
“許兄是難得的老實人,我豈能要你的東西!”紫衫客卻大度的擺手笑道,“罷了,這回斗茶,小弟若是輸了,立馬便請許兄弟進莊采果,多少自便。”許廣怒道:“不成不成!這回定要跟你立下個規矩。你要什么,寒玉冰蟾膏還是九天九陽丹?”紫衫客搖頭道:“我都不要!”
許廣豎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種毒蟲煉制、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紫衫客一笑搖頭。許廣拍腿大叫:“哈哈,你這家伙近來愛玩毒蟲毒草,是不是想要鐵線蜈蚣?大力紫金蛛?難道是十爪龍蝎?”紫衫客一直在搖頭,最終一笑:“這些毒蟲難道你還帶在身上嗎?”許廣猛一咬牙:“帶在身上的只有一樣,便是甘露甌,你要嗎?”紫衫客長嘆了一聲:“倘若我再說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罷了,便是甘露甌吧!”
“這回定好了彩頭,才讓你輸得沒有話說。”許廣哈哈大笑,自腰間的革囊中取出一只才杯碗大小的鼎裝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這甘露甌,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燦,正待細看,這個大笑兩聲,已將甘露甌又塞入革囊,連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卻暗叫不好:“這人好不詭詐,只怕他早看準了許廣身上的甘露甌,卻繞了個圈子,讓許廣自己跳了進去!”他適才匆匆一督,但見甘露甌泛著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層珠露流動,料來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甌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許廣的師弟,卻也不便相問,轉頭看了一眼林霜月,見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斗茶本是雅事,加個彩頭,反而大損其清雅之妙。”許廣笑道:“管他清雅與否,只要勝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對方論茶,知道這人雖然絕頂聰明,但對茶道并不深通,這時自恃必勝,一迭聲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餅。宋時斗茶講究極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餅的色味高低。
“許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后的竹簍中先取出一尊大甕來,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當以雪水為佳,這一甕水乃是去年大雪時,自山梅間取來的雪水。”許廣一愣,道:“你竟帶來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為‘天泉’,自古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詩云‘融雪煎香茗’,說的便是此中妙趣。這甕雪水,你我共用。”
許廣愕然點頭。紫衫客又自竹簍內取出兩盞烏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觀茶論》有云,盞色貴青黑,玉毫調達者為上。”許廣細瞧那兩杯,驚道:“你這是建安的兔毫盞?”紫衫客點頭道:“你我各持一盞,卻才公平!”自懷中又取出兩只精致的茶餅,“此乃北苑的貢茶精品‘瑞云翔龍’,小弟千辛萬苦遣人求得,請許兄任選其一!”
卓南雁暗自心驚:“這人有備而來,許廣卻毫無機心,只怕要糟。”許廣卻又驚又喜:“連這等精妙貢茶你都弄來啦?”手捧兩枚茶餅,精挑細選的取了一枚,忽地皺眉大叫:“不對不對!你前日跟老許談茶,還是一竅不通,怎地今日變成了行家,水、盞、茶餅,全備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確實對此道一竅不通,但這兩天苦讀茶經,已略曉一二。怎地,許兄怕了嗎?”許廣怒道:“怕?老許只怕你臨陣脫逃!”
林霜月忽道:“許師兄,烹茶之際,先要平心靜氣!”許廣先被那紫杉客用語擠兌,獻出師門奇寶甘露甌,后又見對手準備詳當,正有些沮喪憂心,這時被林霜月一語點醒,登時精神一振。
“你這位小師妹好不厲害!”紫衫客目光在林霜月臉上微微一凝,眼芒熠然一閃,才笑吟吟的將石甕推向許廣,“許兄,請用天泉!”許廣“嘿嘿”一笑,自甕中倒了雪水,點燃風爐煎水。
宋人斗茶,講究極多,最終的卻是將煎好的水倒入茶盞中的“點茶”那一關。據說點茶時要注水七次,每次方位、水量、緩急以及茶筅攪動的力道各有不同的講究,這便是七湯點茶了。但這七次注水,只用極短的工夫,不但要做出許多花樣名目,更要將茶湯的湯花調弄得緊咬盞壁。所謂斗茶,比的便是看誰的湯花咬盞持久,以湯花先退散者為負。
林霜月在旁凝眉觀瞧,只見那紫衫客碾茶、煎水、調膏之際均有些生疏,遠比不得許廣嫻熟,但這人偏有一股沉穩氣度,似乎萬事都胸有成竹。到了最后的點茶之時,那人手法更略顯錯亂。“原來他終是個生手!”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望著卓南雁,微微一笑。
許廣一直滿面凝重的專心調弄,直待茶湯鮮白,乳霧飛涌,才歡呼一聲:“成了!”將茶盞推成石桌當中。紫衫客微微一笑:“小弟也獻丑啦!”將手中兔毫盞也推了過來。他這一推力道好大,看看兩杯便要相撞,忙低笑一聲,伸出雙手將兩杯扶穩。
兩只茶盞并排而放,純白的茶湯咬著黑如墨玉的盞壁微微蕩漾,黑白分明,乳霧四溢,瞧來賞心悅目。
許廣凝目茶盞,忽地大叫了一聲“咦”,笑容陡然凝滯。林霜月見他臉色煞白,也細看那茶杯,卻見許廣調的茶湯初時緊咬盞壁,但隨即湯花四散,那紫衫客杯中湯花卻兀自在翻騰涌動,似乎茶湯內有一只無形的茶筅仍在攪動不休。
許廣又驚又怒,口中“咦、咦”地大叫不停。只略略一沉,他那杯茶湯已云腳渙亂,現出了水痕。紫衫客手拈長髯,低笑道:“許兄,你瞧如何?”許廣雙目發直,呆呆不語。
林霜月驚疑無比,伸手端起許廣的茶盞,陡覺杯上透出一股冷氣。她心底一凜,伸手再觸那只杯子,卻熱得出奇。一瞬間她已然明了,這紫衫客適才乘著扶杯之際,分別向杯內注入冷熱兩股內力。許廣杯中茶湯遇到冷氣,登時湯花消散,他自己杯內卻有一股熱力催動湯花沸騰。
這一下雖是使詐,但這紫衫客的內力之雄,運使之巧,卻也著實驚人。最要緊的,卻是這斗茶只看最后的湯花,許廣的湯花先退,已是輸得無可辯駁。
半晌,許廣才一字字地道:“是你贏了!”紫衫客衣袖輕揮,卷起那甘露甌,看也不看便收入懷中,笑道:“許兄若是有興,請到敝莊做客。”許廣似戳破了的燈籠般坐在那里,緩緩搖頭。紫衫客哈哈笑道:“這兩只建安兔毫盞便留給許兄吧!”長笑聲中,大袖飄飄,轉身去了。
林霜月和卓南雁雖與許廣相處不久,卻都覺得這人憨實的可愛,見他垂頭喪氣,兩人均覺心底不忍。卓南雁笑道:“許兄,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今日斗敗了,改日再贏回來便是。”林霜月眼見許廣怔怔不語,忽道:“許兄,你要的那兩儀果,可是號稱深蘊陰陽兩儀之精的奇果?”
許廣一愕,才揚頭道:“難得姑娘連這個也知道。這兩儀果雖然名氣不顯,卻有調和陰陽二氣的奇效,傳聞也只此地才有!”林霜月嘆道:“許兄上當了!我曾聽師尊說,這兩儀果只產于天柱山磨玉谷的無極諸天陣內。那穿紫衫的一直說,若輸了便任由你去采摘,其實他便輸了也是無妨。天下又有誰能進得那無極諸天陣內采果?”
“嘿!又中了這廝的算計。”許廣大張雙眼,狠狠拍了下大腿,“那日師尊曾說這南宮堡內的兩儀果頗能助益內功修煉,我恰巧路過此地,便來尋他問問”卓南雁驚道:“南宮堡?這穿紫衫的人是”許廣頹然道:“這廝自然便是南宮堡主南宮參了!”
“原來他便是南宮參,看上去倒比他二弟禹還要年輕十幾歲。”卓南雁心底驚疑,低嘆道,“許兄,他先前跟你下圍棋、賭雙陸,只怕早就在算計你那甘露甌了,卻不知那甘露甌到底是何物?”許廣耷拉著眼皮,道:“醫門甘露甌,毒門天香囊。這寶貝與唐門的天香寶囊齊名,都是專能收克諸般毒蟲!我醫王門下,抓毒蟲是為了醫人療疾,唐門卻是為了煉制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