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慧上人的鐵掌已經揮落,“啪”的一聲,那酒甕應手而碎,碧綠的酒液伴著撲鼻醇香噴涌而出。羅大正自心魂激蕩,登時給酒汁灑得雙腿盡濕。眼見這半壇舉世難覓的千年古酒和酒甕頃刻間化為烏有,羅大竦然一凜,霎時渾身汗涌,怔怔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高明!”辛棄疾卻贊了一聲,對卓南雁道,“禪法頓悟后講究不落在有,也不執著于空,但最重的卻是要發慈悲眾生的菩提心。羅大只將工夫下在口頭禪上,這回給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壇子,可算受益匪淺!”卓南雁連連點頭,跟望那滿地橫流的酒汁,登時也覺出一種難以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雙手哧哧有聲,竟運起大金剛指力在石上寫起字來。羅大精研書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大慧上人左手草書,右手隸書,只這分心二用的本事當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見大慧上人雙手同時揮灑,頃刻間兩行大字便躍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羅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時一震,心中猛地蕩起一股激流,渾身不由簌簌發抖,老眼內竟滾出了淚花,雙掌合十,由衷嘆道,“多謝老和尚點化!”
卓南雁只見“今宵酒醒何處”那行草書龍飛鳳舞,“楊柳岸曉風殘月”幾字隸書卻端凝沉著,恍然便似一問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當年柳永寫給歌女的離別艷詞來“以酒禪。”
辛棄疾雙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時便如醉酒,悟后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覺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形容悟道后的境界剔透自然,余韻無盡。霎時間他心中竟也一片空靈,仰頭望天,卻見月色明麗,一時只覺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謝’有何用?佛法要‘會得’!”此時大慧上人臉上的肅穆之色頓去,又換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趙州禪師年過八十歲,仍在四處參訪高僧大德,你說的這些漂亮話語他不曉得嗎?老友終日談空說有,自以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羅大滿面愧色,諾諾連聲。
大慧上人瞥見卓南雁望月不語,又淡淡一笑:“造物無盡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懶得談禪,便是此理!”說著目光熠然一閃,悠悠道,“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氣剛大,但愿不要為俗世濁流所迷!”
卓南雁只覺他深邃難測的目光似乎照見了自己多日來心底所蘊的滿腔悲憤,這兩句話正是暗中開導,心中忽覺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禮。
“小丫頭還愣著作甚,”大慧上人一擺袍袖,向南宮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宮馨吐了一下舌頭,道:“還是江湖上好玩,我還想跟卓大哥四處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飲了,禪也參了,老衲須及早把你這小丫頭交給令祖,免得他牽腸掛肚。”
辛棄疾忙道:“禪圣且慢行,先去見見一位故人如何?”攜著卓南雁的手,當先便行。大慧和羅大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幾人轉到山下,卻見上官御三人正自探頭張望。羅大上前引薦,醉侯爺二人聽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覺驚喜。上官御卻大罵自己有眼無珠,竟在江船上對這活佛出不敬,羞惱之際,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攔住。
卓南雁見這三兄弟瞅著自己時,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們。隨著辛棄疾行了片刻,卻見一艘江船正泊在江邊,孤燈光影,映得江水幽紅明滅。羅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國公張浚張大人?”辛棄疾一笑未答,船內已傳出蒼老雄渾的笑聲:“是大慧上人和羅大先生嗎?幸會幸會!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并帶來了嗎?”話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經凝立在船頭,正是張浚。
這些年來張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檜視作眼中釘,一直離京貶居。但他越是賦閑,名氣越是響亮,十余年來,反成了大宋朝野間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聽得張浚這位大宋抗金柱石,語間對自己青睞信任如初,心內登時涌起一陣暖意。羅大卻是面色一冷。
進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張浚被貶多年,一直賦閑隱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進京。張浚一離貶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間的一陣騷動,有人說他要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也有人說他要依附太子、伺機而動,更有人說,張浚此次進京兇多吉少,只怕秦檜要借機除去他這個宿敵。
羅大恰在此時趕來建康,本要去雄獅堂探訪其弟羅雪亭的死訊真假,忽然得知張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細卓南雁也同時順江而來。羅大以為卓南雁這奸賊定是要乘機襲殺張浚,惱怒之下,便趕到采石磯設下奇局,要與卓南雁一決雌雄。
張浚聽了羅大一番述說,拂髯笑道:“原來我這臥槽老馬一動,竟牽出了這么多熱鬧事!大伙兒杯弓蛇影,全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老夫倒要給諸位以酒賠罪。呵呵,喝酒,喝酒!”眾人齊聲大笑,心底芥蒂頓去。艙內酒盞俱全,除了南宮馨不擅飲、大慧上人不飲,旁人都滿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張浚凜凜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臉上,“江湖傳說你叛宋歸金,老夫與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話。你倒仔細說說,那龍驤樓的龍蛇變,到底有何圖謀?”卓南雁不由肺腑發熱:這老人雖與我只見數面,江湖中人都誣我為奸,而他對我卻坦然不疑,當真是古來賢者之風。當下便將臥底龍驤樓中所得的訊息細細說來。羅大和辛棄疾均是鎖眉沉思,滿面凝重,大慧上人卻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張浚在艙內來回踱步,不時插相問。他對那龍驤樓主完顏亨甚是關注,對其控制龍須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間的政敵都問得甚細,對龍蛇變之策更是細加推敲。
當聽到完顏亨定下的“雙管齊下”策略,張浚霍地頓住了步子,一雙老眼在昏暗的燭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羅大先生,你瞧如何?”羅大凝眉道:“龍蛇變雖由當日的完顏亨定下,實則卻是金主完顏亮一手推動。眼下完顏亨雖死,但完顏亮野心勃勃,想必仍會用龍蛇變襲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會揮師南下,侵我大宋!”
張浚微微點頭,又望向辛棄疾。辛棄疾道:“完顏亮南侵,只是遠慮,眼下除了龍蛇變,卻還有兩樣近憂。”拿指頭蘸了冷酒,在桌上寫了一個“秦”字。張浚目光一凜,點頭道:“不錯!傳聞秦檜老賊,業已病得難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窮兇極惡。他那兩個兒子秦嬉和林一飛近來爭權奪利,著實囂張”
“林一飛?”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檜的兒子怎地姓林?”漁翁打扮的上官御呵呵笑道:“秦檜這狗賊雖是不可一世,卻最是懼內,他那婆娘王氏無子,便將其兄的庶子過繼給秦家為子,就是眼下官為少傅的秦嬉。后來秦檜有一小妾有孕,卻被王氏這母老虎趕出家門。秦檜只得將這小妾嫁給了福建的林氏,這才生下林一飛。林一飛是秦檜老賊的親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員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檜一手遮天,卻沒法讓親兒子留在家內,想想頗覺可笑。
羅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飛自然也是明爭暗斗,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豐,又拼力拉攏格天社的趙祥鶴,眼下聲勢更勝一籌。但林一飛到底是老賊的親骨肉,近來頗得秦老賊的青睞,聽說林一飛忽然尋到一位自號‘風滿樓’的奇人,為其拉攏了大批江湖異士,鋒芒漸露,大有后來居上之勢。”
“風滿樓?”一直閉目不語的大慧上人忽地雙目一張,眼中精光瑩閃,緩緩地道,“這名字好生分,卻有一股古怪氣息”羅大苦笑道:“誰也不知這風滿樓從何而來,傳聞此人不會絲毫武功,卻足智多謀,更精于巫道邪術。聽說他曾被林一飛引薦,以巫道給秦檜那老賊療疾數次,頗見起色。此人還會卜算奇術,據說秦檜曾找他測字,在地上畫了個‘一’,風滿樓便道:‘土上畫一,非王而何?太師將享真王之貴!’秦檜老賊自此對他另眼相看。”
張浚“撲哧”一笑:“這老賊,當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盤膝而坐的上官御嘆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風滿樓曾孤身獨闖九幽地府,竟說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內的五靈宮出山,同為林一飛效命!”飲子徐“嘿”了一聲:“九幽洞是和無極陣、逍遙島并稱當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個老怪物竟肯聽從風滿樓之勸,出來為林一飛賣力,秦賊羽翼更豐!”羅大道:“不止于此!據說,此次調和國公回京,便是這風滿樓給秦檜老賊出的主意!”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這風滿樓古怪?”大慧上人輕嘆一聲,一字字地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緩緩閉上雙目,再不語。
“山雨欲來風滿樓!老夫從未見過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勢倒與這怪人的名字頗為相似!”張浚蒼眉越皺越緊,幽幽地道:“此次隨老夫一同奉召進京的,還有胡銓、李光等十余名遭貶多年的耿介老臣。我們這群老家伙本都是秦檜的心腹之患,多年來貶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間自四處的貶居之地一起進京,實在怪異至極!”久久不語的辛棄疾眼中忽地鋒芒一燦,沉聲道:“龍蛇變雙管齊下,要襲殺的能臣干將也正是張大人、胡大人、吳玠、吳璘這些能臣干將!不管怎樣,這些老臣一入京師,便是兇多吉少!”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幼安老弟一語中的啊!”張浚勉力擠出一絲笑,緩緩地道,“這老賊,一日不除,便遺禍無窮!”卓南雁忽地揚起長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這老賊!”
他這話聲音不高,卻驚得艙內幾人齊齊一震,目光全打了過來。羅大道:“老弟要去刺殺秦檜?”卓南雁昂然道:“此舉雖然冒險,但若能誅殺此獠,那可真的是為民除害!”心下卻想:說來我父母亡故,全賴這老賊所賜。便不說這父母大仇,單說他害死精忠報國的岳少保,也是罪該萬死。若能斬了此獠,豈不大快人心!一時熱血涌將上來,恨不得這就去拔劍一搏。
飲子徐和醉侯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齊聲稱好。上官御卻道:“秦老賊身邊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衛,更有吳山鶴鳴趙祥鶴時時趕去隨護,你去冒險行刺只怕兇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會比臥底龍驤樓難些!”
南宮馨一直乖乖地坐著,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議論家國大事,這時卻大張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險!”羅大和蜀中三奇等人聞,一起笑了起來。
辛棄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險!”笑容一斂,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滿是期許之色,“你臥底龍驤樓是暗斗,刺殺秦檜卻是明爭!秦檜身邊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趙祥鶴,還有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新近出山的九幽五靈宮,委實兇險難測,此其一。其二,若你萬一失手,秦檜定會倒打一耙,將這罪證算到和國公張浚身上,甚至再牽連到這老賊嘴忌憚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聽他說得鄭重,心底一寒,不由悵悵地點了點頭。辛棄疾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勢凜然:“其三,你刺殺秦檜,無論成否,必然驚天動地地亂上一陣,那時國家動蕩,正給了完顏亮南侵之機!金酋厲兵秣馬已久,咱們卻是倉促無備啊!”
“說得好!秦賊已病入膏肓,咱們又何必忙在一時?”張浚說著,霍地轉頭對羅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應半程,足矣!你要看護好那人的安危,告訴那人,對秦檜要據理力爭,不可退讓,但也不可緊逼,以免打草驚蛇,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卓南雁心下奇怪:“聽張大人的話,這羅大竟還效力于另一神秘人物,卻又是誰?”但張浚既不明,他也不便細問。
羅大頻頻點頭,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問:“幼安老弟,你說的另一件近憂是什么?”辛棄疾卻昂起了頭,佇望艙外凄暗無比的夜色,沉思不語。大慧上人并不睜眼,卻緩緩地道:“辛居士憂心的,必是洞庭煙橫!”
辛棄疾終于吁出一口氣:“不錯!林逸煙必反!”張浚揚眉道:“這人素來心懷異志,此次出山后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復黑道幫派無數,這回又要在齊山弄出‘圣女登壇’的把戲,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頭一沉,終于忍不住道:“圣女登壇,不過是明教教內的一個儀式,又有什么玄虛?”羅大笑道:“小老弟難道不知道何謂明教圣女?”卓南雁蹙眉道:“傳聞明教圣女地位尊崇,還在五明使和三長老之上,登壇拜為圣女之人,必須為處子之身”想到自己對明教圣女所知僅止于此,忽地心中一陣自責: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為明教圣女,卻對圣女為何物并不深究。還有,為何小月兒提起圣女來,便總是抑郁傷懷?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數十年沒有這老什子‘圣女’了。”羅大的老眼內忽然閃過一絲銳芒,“他們上一任的圣女登壇,還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時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臘!”
“方臘?”卓南雁驚得大張雙目,當年方臘自稱圣公,率教眾舉兵,席卷大宋三州十九郡,后來雖是兵敗身死,但這個名字卻帶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臘來,總是半敬半畏地成為“方圣公。”羅大緩緩點頭:“當年方臘也是選出一任圣女之后,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爺,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給大伙兒說說這明教圣女的典故!”
那雜耍藝人醉侯爺一直蹲在艙角,這時跳起身,道:“明教圣女的典故在他們教內極為隱秘,便是做了十幾年教眾的尋常子弟對此也知之不詳。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絲消息。原來明教教內有一個詭秘傳說,所謂‘圣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圣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這等奇女子舉世難覓,但一經出世,便預示著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們改天換日之時”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說過的“改天換日”的豪,心內愈發緊了起來。醉侯爺接著笑嘻嘻地道:“據說林逸煙的侄女林霜月便是這樣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為明教圣女。傳聞林霜月這丫頭生得傾城傾國,靈秀過人,明教教內暗中傾慕她的后生才俊總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過得幾日登壇之后,便是誰也碰不得的多刺鮮花啦!”南宮馨瞧見卓南雁面色蒼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誰也碰不得了?”
“照著他們明教的規矩,圣女登壇之后,便須將自家身心,連帶三魂七魄,全祭奉給了他們的明尊,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對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不然的話,那男子必會觸怒明尊,遭遇世間所有苦痛,連她這圣女也會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爺撫了一下紅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說,有這古怪規矩,誰還敢再多看上這圣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當真邪門到了極點!”
“小月兒!”卓南雁如被巨木當頭擊中,“啪”的一聲,酒杯已被他無意間捏碎。他忽然想起當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癡望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霎時他心中似有萬針攢刺,痛楚難,身子突突發顫,懷中殘酒灑得他襟前盡濕,他卻渾然不覺。
張浚忽地向他望來,沉聲道:“小兄弟,老夫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看到,你好似與林霜月是舊識?”卓南雁依舊心魂激蕩,怔怔地點了點頭,耳畔張浚的聲音冷冷地似從天邊飄來:“林逸煙心懷不軌,異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買人心、妖惑眾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后,大可不必跟這樣一個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揚,直向張浚望過去。張浚那張蒼老凝重的面容上滿是期許之色,靄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沒有幾人,你頗具令尊風骨,雪亭老哥眼下樹大招風,他日秉承卓盟主遺愿、重建四海歸心盟的重擔,終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聽得張浚忽然提起父親和四海歸心盟,又見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內才微微一熱,點了點頭,卻沒有語。張浚又長長一嘆:“到了重建四海歸心盟之時,這明教必是一個大患,小兄弟萬不可兒女情長,延誤大事!”
卓南雁再也懶得說什么,眼望艙外夜色濃郁如醉,天邊的幾點疏星像極了林霜月當日臨別時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陣黯然。
羅大想到張浚適才的吩咐,不敢多留,當下便辭別張浚等人,帶著上官御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張浚半程,南宮馨也將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這時心內忽覺沸如油煎,去齊山與林霜月相會的念頭催得他再難安坐片刻,便也辭行下船。
張浚親自送他下了船,臨別之際,又反復叮囑他務要擒住龍驤樓在江南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卓南雁望著張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閃爍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這老人當年身為朝廷宰執,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個一呼百應的宿將,難得對我期許如此!”他不愿多,跟張浚、南宮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別。辛棄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來,跟他并肩而行。
兩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后的船火漸遠漸弱。卓南雁見辛棄疾一直默不做聲,便說:“幼安兄,你要隨和國公一同進京嗎?”辛棄疾卻搖了搖頭,道:“朝廷讓我去江陰做簽判,這便要上任,臨安是去不得了。”說著一聲長嘆,“前番得虞公子引薦,終得太子召見,這江陰簽判,還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賊大權獨攬,我輩銳意恢復之人,也只能落此閑職,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還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陰簽判本就是無所作為的閑差,壯志凌云的辛棄疾難免悵然。他轉頭望著身邊剛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雙全,來日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對了,太子這人怎樣?”
辛棄疾眸子里光芒一閃,道:“太子雖有些意氣用事,卻頗為勤勉奮發只是,我這性子太過剛硬,未必便為太子所喜,況且這些日子里,頗覺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實”
聽他語氣蕭然,欲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動:“他說的這名不副實之人卻是誰?”正待再問,辛棄疾卻頓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陰赴任,再相見時,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著沉沉夜色中鐵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愿早日能與大哥并肩殺敵!”
“說得好!”辛棄疾朗朗地笑起來,“春日無聊,忽聞老弟南歸,心下歡喜,作了這首《立春日》,臨別之際,贈與兄弟!”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曼聲吟道,“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好一個朝來塞雁先還!”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種波濤浮萍、萬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歷險,身蒙奇冤,偏是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會的辛棄疾,力排眾議地為自己辯駁。他此次南歸,路上迭遇冤枉,早蘊了一胸悲憤,好在先前聽得大慧上人和張浚的幾番開導,怨氣已消散了許多,此刻又聽了這位肝膽至交志氣相投的臨別贈詞,胸臆間滾滾發熱,只覺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時間滿腔的憤懣不平都煙消云散了。
“有大哥這一句佳詞,”卓南雁抓住辛棄疾的手,大搖兩下,慨然道,“南雁此生無憾了!”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他步子邁得極快極穩,一路并不回頭,直沒入濃夜深處。
算算時日,還能提前一日趕到齊山,當下卓南雁尋到飛龍幫的大江船,急命他們開船。于飛龍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問,張羅人起錨揚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無話,直到了齊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飛龍、宋天鷹喚到身邊,板起臉對他們訓誡一番,才裝模作樣地給兩人“解開所截的脈絡”,施術之時故意手法放重。于飛龍“哎呦哎呦”地痛呼,又問起這截脈手法會否遺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說,讓二人半年之內遠離女色,嚇得兩人唯唯諾諾。卓南雁見他兩人一口應承下來,倒有些后悔:“早知說他十年,也省得讓他們四處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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