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完顏亨又道:“桌藏鋒卻哈哈大笑,‘管他來日做什么,今日咱們還是兄弟!’他在我肩頭重重一拍,轉身便行,我叫道,‘大哥,萬事小心!’他卻不再回應,大步進陣,我只見他寬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遠去,忽覺心內一陣黯然,卻哪里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大哥桌藏鋒最后留給我的,便是與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這個結局,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那后來呢,我爹當真便葬身那無極諸天陣中了么?”完顏亨黯然一嘆:“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終究一去不歸!依我來看,只怕業已去世!”卓南雁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心也不由一沉,卻想:“天柱山,南宮世家磨玉谷,今日好歹是知道了這地方,若是有暇,將來定然要去找回父親遺骸!”卻聽完顏亨語氣蕭索的道:“那時龍驤樓監控天下,仍舊有探子四處打探令堂和你的蹤跡,我隨即下令,龍驤樓不得再探察你們的丁點消息!只因歸心盟主的妻兒,我龍驤樓必然要殺!但你又是我義兄之子,我又怎能趕盡殺絕!自那時我罷手之后,便一直失去了你母子的蹤跡!”
他說著轉頭望著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與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龍淵源甚深!施屠龍乃是桌藏鋒的至交,后來便是他收留的你么?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趙芳儀想必也早已棄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對自己的了解其實生出一段空白:在他與父親桌藏鋒結義之后,便放棄了對自己和母親蹤跡的追查,那么自己寄身風雷堡直到拜施屠龍為師的一段時光,他果然毫不知曉,這么說,龍驤樓當日席卷風雷堡,難道只是因一時之興?當下老老實實的答道:“不錯,我是被師尊扶養長大,家母卻在那場格天社的追殺之中受傷,終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動,“我對他說的話有真有假,他跟我說的,到底又有幾分是假的,難道他對我的話全無懷疑?”忍不住輕聲道,“王爺所,全是真話么?”
完顏亨哈哈大笑:“我要殺你,你逃得掉么?”卓南雁緩緩搖頭,完顏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騙你?”他的雙眸如電閃爍,沉沉道,“這時你該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殺,更將女兒許配給你,便是因為我相信你最終會與我聯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顏亨卻一字字的道:“殺死你爹桌藏鋒的,不是我完顏亨,乃是大宋的一眾狗賊趙構、秦檜、趙祥鶴和南宮世家,更有獻媚秦檜、在途中劫殺你父母的諸多江南武林幫派!便是沒有我龍驤樓,令尊一般的會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發銳利如劍,森然道,“你雖是漢人,但大宋君臣卻是你的殺父大仇!你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為夫報仇,便當與我聯手!”
卓南雁登時雙目大張的愣在那里,這一晚,他知曉了太多的人間真相,這些真相甚至顛倒了他一生的善惡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顏亨緊盯著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龍驤樓,只因你已沒有退路!當日你盜劍奪馬,江南武林早視你為叛徒,知曉你身世的,只有羅雪亭,但你親手殺了葉天候,只怕羅雪亭也信你不過了!嘿嘿,便是他信得過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殺了羅雪亭,天下還有誰會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風透衣襲來,卓南雁卻覺從心底泛起陣陣寒徹脊髓的涼意,怪不得方殘歌見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罵,天下除了羅雪亭,只怕個個都當我卓南雁是貪圖富貴的小人!想起方殘歌的叱罵,卓南雁心中更是陣陣痛楚,忽地心中一動,叫道:“是你!是你殺了葉天候!”
完顏亨緩緩點頭,悠然道:“不錯!我不但替你殺了他,更傳訊天下武林,嘉獎于你,還讓你作了鳳鳴壇主!”雖然葉天候陰沉的性子不為卓南雁所喜,雖然葉天候不算他意氣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終究是共患難的武林同道,卓南雁聽了完顏亨的直承認,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顏亨擒殺雄獅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無退路!”忍不住慘笑道,“王爺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將婷兒嫁給你的第三個緣故,便是我愛惜你這個人才!”完顏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許多,慨然道:“你似極了年輕時的我!一般的膽大妄為,一般的霸氣十足!當初你查出那黃金面具,更進一步推斷出蕭裕謀反之秘,便讓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說著傲然長笑:“滄海龍騰的女兒嫁給劍狂桌藏鋒之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更了卻了我多年來的一樁夙愿!怎么,這時你還能不跟我聯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風中,沉了不大長、但他卻覺得極長極長的一刻,終于猛一點頭,苦笑道:“這時我還有旁的退路么?”完顏亨望著他深深點頭:“在你和婷兒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為忘年之交!”說著緩緩取出一枚金色藥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訴你為令尊報仇的妙策,那便是襲滅大宋的龍蛇變詳情!”卓南雁覷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黃橙橙的藥丸,沉聲道:“這是何物?”完顏亨的眼神幽幽閃著,笑道:“這是‘百變龍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種藥物精煉而成,服藥之后,能強健筋脈,但每隔數月須得服上一枚解藥,不然藥性發作,渾身筋脈寸斷。”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氣,忽道:“那些龍須遠在四處,卻個個對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這玩意吧!”完顏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聰明!試想那些‘龍須’做什么的都有,有引車賣漿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輩,若是有人在別處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對我龍驤樓反戈一擊,那豈不天下大亂?便因這龍涎丹,除了本王天下無人可解,那群龍須才對我俯首帖耳,不敢稍違!”忽地笑聲一斂,意味深長的道:“我讓你吃這龍涎丹,卻不是為了龍驤樓,更多的卻是為了婷兒!待你和婷兒成婚三年之后,我自會給你將藥力盡數解開。”
這便是完顏亨!切斷了你的所有退路,卻還不算,還要在你脖子上再掛一道鐵鏈,卓南雁忽然覺得自己似是一只木偶,給他不動聲色的牽著走,他驀地仰頭哈哈大笑兩聲,抓起藥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運便是被婷兒喜愛上了!嘿嘿,我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卻不愿她有一絲不快!你給我記住,你要做婷兒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奮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來,笑道:“王爺這時該告訴我,那龍蛇變之秘了吧!”笑聲傳入耳中,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這時居然還笑得如此自若,完顏亨望著他道:“葉天候當日都對你說了些什么?”卓南雁老老實實的道:“葉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爺要把大宋能臣一網打盡!”
“倘若我讓你伐去一根大樹,你是去砍其枝葉,還是徑去伐其主干?”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不待他說話便又徑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干將,便如砍其枝葉,只有動其國本,才是伐其主干的正道!”卓南雁眉頭蹙起,道:“動其國本?”完顏亨道:“你可知當初宋朝三大將中戰功最著的岳飛是為何被其皇帝趙構厭惡,最后更使秦檜得了機會,隨意以‘莫須有’之名將岳飛除去?”卓南雁曾聽易懷秋就岳飛的冤案發過多次牢騷,但對其中的細因卻著實不知,不由緩緩搖了搖頭。
“給你說段故事吧,”完顏亨自他吞了龍涎丹后,似乎興致頗增,悠然道,“太宗天會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襲揚州。趙構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揚州行宮內花天酒地,忽聽得天兵已到離揚州咫尺之遠的天長軍(按:天長軍即今安徽天長),嚇得肝膽皆裂。自那時起,這趙構便嚇出了毛病,成了個斷子絕孫的主兒。他原有個親子卻又早死了,后來無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趙匡胤的后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二子之中,那叫趙瑗的勤奮聰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趙構卻遲遲不立其為皇儲,更請了御醫王繼先,每日里專弄春藥,只盼再生下一位親子。其時我大金國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風雨飄搖,岳飛縱觀大局,親自覲見趙構,請趙構早立趙瑗為皇儲,以安天下之心。嘿嘿,豈知立儲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飛以手握重兵之雄,請年方而立、氣血正盛的趙構立一養子為皇儲,正犯了這大忌。趙構當時雖未發作,心底卻以為岳飛居心叵測。岳飛自此便為趙構所厭,終致招來風波亭之禍!”
他說著仰頭望著頂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實岳飛所議,乃是高瞻遠矚之見,太子一定,國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趙瑗已在數年前被宋高宗趙構立為了皇太子,雙眸乍閃,忍不住道:“原來這龍蛇變便是要除去太子趙瑗?”(按:紹興十二年,十六歲的趙瑗被封為普安郡王,再于紹興三十年,被立為皇子,進封為建王,名字也被改為趙瑋。中所說的這段時日,趙瑗雖已是“呼聲很高”的預備皇子,但終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將趙瑗早早地立為“太子”,并且不稱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趙瑋”,只是為了讀者閱讀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顏亨轉過頭,背向月光的臉上一片黝黑,緩緩道:“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須在,一切必會辦得妥貼順當!”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聲色的“老頭子”,心底暗自后悔一直沒有瞧清這人的臉,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道:“刺殺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雙管齊下,一邊刺殺皇子,一邊將大宋能臣斬盡殺絕?”
“這不是雙管齊下,而是互為表里!”完顏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趙瑗不去,張浚、李全忠、吳璘、吳玠兄弟,這些大宋能臣難除!太子一除,張浚這些干才失了主心骨,自會被我一網打盡。那時我大金要一統天下,便容易得緊!”卓南雁心中泛起陣陣寒意:“原來這才是龍蛇變,一邊對太子下手,一邊卻要將張浚、李全忠、吳氏兄弟這些大宋能臣盡除!”正要開口問這“雙管齊下”的詳情。完顏亨卻見他意猶未盡,緩緩笑道:“何必這么急!你跟婷兒成婚之后,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龍蛇變。跟江南龍須的聯絡之法,到時婷兒自會告訴你。你們一入江南,完顏亮自也無法左右婷兒,待掀翻趙宋,我羽翼大豐,完顏亮卻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萬分不是滋味,呆立那里,竟有些癡了。
深夜。雙眸赤紅的卓南雁兀自獨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動不動。
這一夜委實太過漫長。就在這夜,他親手敲碎了他癡愛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敵反成了父親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卻一直在為害死父親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師父施屠龍說過的話:“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嗎?”心內更是紛亂如麻,暗道,“師父說得對!什么是忠?什么是孝?這樣的腐敗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還要為他們盡忠嗎?我若不為父母報仇,又豈能當得一個孝字?”想起母親,便記得易懷秋曾說過,母親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平平安安、渾渾噩噩地過去!當時知道了母親這遺命后,心內頗是不以為然,甚或心內有些埋怨母親。但在這森冷漫長的寒夜里,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他心中更是無限痛楚,驀地一個聲音在心底大叫起來:“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讓這狗屁趙宋改天換地!報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騰地自床上躍起,大步走出屋外,卻聽得隱約一聲雞鳴,東方已遙遙現出一片薄明。這雞鳴風雨的清晨,便讓卓南雁想起那個羅雪亭傳授自己六陽斷玉掌的早晨。霎時羅雪亭、辛棄疾、張浚,那一張張臉孔全在眼前閃過,個個眉目生動,人人生氣凜凜。在那些豪氣縱橫的目光逼視下,他卻覺得自己渺若微塵。跟著便想起那晚羅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卓南雁的心便如給一雙大手擰著般難受,“是啊,太子若喪,張浚諸人再死,金國必然揮師南下,江南百姓必會慘遭蹂躪!”
他原以為自己萬事都不會放在心上,這時心中卻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內,躺到床上,拉過大被蒙頭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忽見一個碩大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雖然看不清這人面目,卻覺這人萬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時常在夢中見到的那大漢。卓南雁見這人手中撫著一柄長劍,意氣凜然,不由怔怔地想張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卻掠過自己,直向自己身后望去。卓南雁不覺回頭,卻見完顏亨正立在自己身后。那大漢正向他深深凝視,忽道:“兄弟,咱們終將一戰!”聲音有若雷鳴,將他渾身的熱血震顫得全翻騰起來。
卓南雁激得一個抖擻,猛自夢中驚醒,心道:“父親,原來那大漢便是父親嗎?”忽地將腿拍,暗自叫道:“不錯,父親雖跟完顏亨意氣相投,但在家國大義之前,卻終將一戰!在這家國大義之前,我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么?嘿嘿,卓南雁,虧你年少時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說過要使四海歸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時在風雷堡自己跟易懷秋說的豪壯語,隱約著便瞧見了易懷秋那張淚流滿面的老臉,卓南雁心口微酸,隨即胸中卻覺有萬千豪氣涌了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跟完顏亨對弈一盤棋,自己的形勢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勢危之時,越要棋手平心靜氣。他一定要跟完顏亨將這盤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懷,卻摸出一只錦囊,那正是葉天候留給他的錦囊!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完顏亨在這盤棋中有一個極大的破綻,撫著那柔軟的錦囊,他的心卻再次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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