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婷道:“這個么,是這渾小子施展手段奪來的。”當下將卓南雁猜出孫三胖子死前所做燈謎、計誘胡二之事細細說了。她為顯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葉,說得神氣活現。倒是卓南雁在旁聽著,面上發紅,待她說完,忙道:“屬下無能,卻不知這幾個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閃著燦然澄光,映得完顏亨須發眉目之間似是罩了一層黃金。完顏亨的聲音也如黃金般沉重:“這是契丹文字,上面寫的,卻是一個人名蕭參!”完顏婷急問:“蕭參是誰,他做這古怪面具做什么?”
“這面具絕非蕭參所做,”完顏亨的面色愈發凝重,沉沉道,“這東西乃是滅亡多年的遼國貴胄的祭物!”完顏婷和卓南雁盡皆一驚。卻見完顏亨灼灼二目直盯著那面具,似是有一個驚天機密正隱在這面具之后。頓了頓,他才道:“故遼的契丹顯貴,有種奇異的喪葬風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纏繞金絲,頭臉上覆蓋面具”(按:遼代契丹貴族死后,確有在身上纏繞銅絲網絡和頭帶面具的喪葬習俗。南宋文惟簡在其《虜廷事實》中說:“北人喪葬之禮惟契丹一種特有異焉。以金銀為面具,銅絲絡其手足。”我國建國后曾多次出土契丹貴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銀、銅和銅鎦金三類。至于契丹人為何要以面具隨葬,考古界至今沒有定論。)
“什么,難道這面具便是給死人戴的?”完顏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時,不禁泛起陣陣惡心。“不錯,”完顏亨沉聲道,“只是這個死人卻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遼國的皇帝!”他說著指著面具頂門上的太陽雕紋,道:“契丹人好鬼而貴日,在他們眼中,太陽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稱太陽契丹。契丹建遼之后,這樣的太陽飾紋,便只有遼國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這鬼面具鑲寶嵌玉,華貴無比,卻又透著一股森森鬼氣,原來是遼國皇帝死后戴的!”完顏婷想想猶覺渾身難受,蹙眉道,“這群契丹佬當真古怪,他們給死人又是纏金絲,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么?”
“那只是契丹貴胄之間因襲而成一種風俗,以為如此一來,死者便會永生!甚至有種詭異之說在契丹族人間故老相傳:若是尋常死者纏了這樣的金絲、戴了這種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貴面具入殮,便會引來皇氣,保佑亡人后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顏亨撫摩著面具上那兩個契丹文字,緩緩道,“遼國數十年前已為我大金所滅,這遼國皇帝入殮時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這‘蕭參’的契丹文字卻光亮如新,顯是才刻上去的。”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冷定定的不帶絲毫喜怒,似是從天邊飄來。
完顏婷已忍不住道:“那這個蕭參到底是誰?”完顏亨哼了一聲,目光沉冷如刀,道:“說起這蕭參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當今圣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蕭裕!蕭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個部落,與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蕭裕之父蕭參才剛剛去世”完顏婷秀眉蹙得更緊,疑惑道:“這就奇了,半年前,蕭裕他爹蕭參才死,那這遼國皇帝才戴著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孫三胖子的手中?”
“這便是孫三胖子死前揭開的驚天之秘,”久久不語的卓南雁這時卻渾身一震,立時將這件事的前因后果領悟過來,沉聲道,“右丞相蕭裕要做皇帝!”完顏婷啊了一聲,雙目發亮,道:“有這等熱鬧事?少賣關子,快說說看!”
卓南雁眼見完顏亨向自己深深凝望,當下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孫三胖子跟蕭裕的公子蕭長青過從甚密,他又有一手盜墓的怪異癖好。若我所猜不錯,這張面具是孫胖子受蕭長青之邀,自遼國皇帝的墓中盜來,獻給蕭家的。那時蕭裕之父蕭參恰好病役,蕭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諱,僭越入殮,妄圖引來皇氣。孫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蕭家居心叵測,他那等機靈精明之人自然要防著蕭家一手,隨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蕭參的墓中再將黃金面具盜出,那時候這面具上恰好有了蕭參的名字。這面具便成了他萬不得已之時,防備蕭家的殺手锏!”
他覷見完顏亨臉上波瀾不驚,眼中卻精芒閃爍,便將聲音提高:“蕭裕要造反做皇帝,在這京師之中,第一個要對付的勁敵自然便是執掌龍驤樓的芮王爺。但王爺武功天下無敵,龍驤樓更是等閑難以輕撼,唯一的弱處便是郡主,只要挾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爺。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蕭長青找到孫胖子,要他約請郡主來赴騰云社的馬會”
完顏婷恍然大悟,切齒道:“我說那蕭長青見了我面便陰陽怪氣的,果然不是個好貨色!”卓南雁嗯了一聲,鎮定自若地將話說完:“騰云社馬會上蕭家失手之后,孫胖子知道蕭家要殺他滅口,便一面急著移轉資財,預備私逃,一面將此面具交給胡二,預備萬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報復蕭家。”
“胡亂語!”完顏亨直待他說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僅從一張面具,便推斷出大金國第一寵臣謀反?這面具若是孫胖子自遼國皇帝墓中盜來,再私下刻上蕭參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陰冷下來,卓南雁陡覺一股涼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來,霎時心底閃電般轉過七八個念頭,終究還是定了定神,老老實實地道:“屬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顏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這等驚天大事,豈可戲?”驀地高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面容冷肅的葉天候鬼魅般地轉了出來,先前卻不知他躲在何處。完顏婷嚇了一跳,嬌聲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顏亨覷見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蕭參之墓在這幾月間被盜過,終究會遺下些蛛絲馬跡,”轉頭對葉天候道,“你去仔細查查!”他似是對這位下屬萬分放心,什么不可走漏風聲的話根本不用囑咐,葉天候更不多問,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完顏婷心內倒慌了起來,猶豫道:“孫胖子不是盜墓高手么?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時必然謹慎萬分,哪里能留下什么痕跡?再說,若有痕跡,蕭家的人豈不早發覺了。”完顏亨悠然道:“蕭家的人決計想不到孫胖子敢太歲頭上動土,去盜蕭參之墓,自然看不出什么。但葉天候不同,哪怕是有只老鼠曾經鉆進過墓穴中去,他也會看得出來。”他說著在院中來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顏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緊!爹爹,南雁尋出了這鬼面具,就是幫著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個謀反的逆賊!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會兒爹爹怎樣賞他?”
“獎賞?”完顏亨抬頭直視著天際無比灼目的日頭,淡淡地道,“等葉天候回來吧。蕭參墓若未曾被盜,我便會獎賞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顏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顏婷忙擠出笑臉道:“爹爹說笑吧!他可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呢!”完顏亨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便是居心叵測、狂妄語之輩!這樣的人,必要一掌斃了!”映在他眼內的兩個彤彤紅球,跳耀著燦燦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顏婷撅起櫻唇,妙目微嗔,但嬌靨卻有些發白。她是素知其父說一不二的脾氣,心下暗自琢磨對策。完顏亨忽將目光轉向卓南雁,道:“葉天候辦事素來利落,過不多時便會回來!你對自己那揣測還有把握么?”
那涼颼颼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卻又難以琢磨。卓南雁卻驀覺心底一股憤然之氣直竄上來,也直直望著他,目中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道:“在下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慮!”他惱恨完顏亨說他是狂之輩,也老大不客氣地將“屬下”改成了“在下。”
完顏亨望見他執拗的目光,眼中倒閃過一絲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緩緩道:“婷兒不是說你棋藝不凡么,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氣,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早有仆婦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起擺上。完顏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皺眉道:“換我的楸玉盤和水晶棋來!”一時幾個丫鬟手腳利落地將卓南雁那副圍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張潤滑如鏡的青玉棋盤上來
卓南雁自幼便聽過唐朝宣宗年間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挑戰大唐國手顧師的逸事,聽說那“揪玉棋盤”為仙山楸木所制的棋枰,“冷暖玉”則為冬暖夏涼的天然玉石。那時聽了,只當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這時見這棋枰光華繚繞,玉質潤澤,那黑白水晶棋子瑩瑩閃亮,觸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顏亨自不屑與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讓他授子,當下便以卓南雁執白先行。完顏婷見他二人眼光對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亂顫,立在父王身后,不住丟眼神給卓南雁,只盼著這渾小子長些眉眼,痛痛快快輸給父王一局,贏得父王開心。卓南雁早瞧見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卻驀地想起師父施屠龍當年便因贏了金使一盤棋,以致落得手足殘廢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氣勃然而興,暗道:“這完顏亨眼空天下,氣吞斗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勝他一盤。”他心底越是抱住必勝之心,行棋越是冷靜飄逸,綿里藏針。完顏亨的棋風大開大闔,雄暢奔放,但剛猛之中兼含柔韌,決不似林逸虹那樣悍而少謀。
二人落子如飛,幾十子后,卓南雁重實地,完顏亨重形勢,竟是平分秋色,難斷高下。完顏亨乍遇勁敵,倒是眉飛色舞,著法漸趨緊峭剛硬。
便在此時,葉天候穩步走來,完顏婷忙道:“怎樣了?”葉天候嘿嘿一笑:“萬事全在王爺掌握之中!”完顏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賣關子,到底蕭參的墓給人盜過么?”葉天候緩緩點頭,道:“孫胖子果然是盜墓高手,屬下親查良久,才窺見點滴痕跡。大墓南側二百步外一株松樹枝葉干枯,我順路挖了下,才見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質疏松,顯是給人動過。想必是孫胖子自樹下挖了一條斜長的地道,直達墓底,事后又細細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動手時無意間損了那樹根,弄得那松樹枝葉不茂,哪里還有半分破綻!”
完顏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讓南雁猜中了!”完顏亨目注棋盤,含笑不語。葉天候卻道:“郡主想必不知,蕭裕心懷叵測,王爺早有察覺,這些日子龍驤樓虎視、鷹揚、鳳鳴三壇,高手四出,遙偵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蕭裕謀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龍驤樓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見鷹揚壇和虎視壇的蹤跡,葉天候的這鳳鳴壇又在勘查謀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離,原來他們只是故意示弱!”完顏婷怒道:“好啊,這么說,你葉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蕭長青派人謀刺我的了,卻不加力察訪。”
“這全是王爺的安排,”葉天候苦笑道,“蕭裕機敏萬分,又深得圣上寵幸。最可怕的,蕭裕本是奚人,奚族蕭氏與契丹蕭氏都是故遼貴戚,世代通婚,早已融為一體,若是蕭裕聯絡契丹與奚人同反,可就萬難應付了。因而王爺便定下了這示敵以虛的妙計,王爺忽然離開京師,連帶咱們在追查刺客上的無能,都是依著王爺的妙算。”他說著愁眉苦臉地深深一揖,道:“咱們唯一失策之處,就是沒有看護郡主周全,騰云馬會上,郡主險遭不測,這也是蕭裕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了!說來說去,若不是南雁,咱們全都遭殃!爹爹,這回你可不必賞他一掌了吧!”完顏婷明眸一轉,忽又道,“我還有一處想不透,為何孫胖子不直接將面具送到王府來?這么著一舉揭開蕭裕謀反的大罪,便能給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葉天候道:“孫胖子心機深而膽略小,蕭裕在朝中氣焰熏天,他哪敢貿然得罪,況且他心內只怕也盼著蕭裕謀反成功,他還能得些便宜。嘿嘿,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幾壇有什么消息么?”完顏亨并不抬頭,眼神凝視棋盤,緩緩道,“西北路如何?”葉天候道:“鷹揚壇傳訊過來,蕭裕果然已遣人聯絡西北路招討使蕭懷忠。蕭懷忠那里卻未見任何動靜。鷹揚壇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頗為棘手的高手,聽說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壇高手也傳話過來,太陰教主喬抱樸似是進了相府。”完顏亨長眉一軒:“巫魔喬抱樸?怪不得蕭裕飛揚跋扈,原來竟請出了這老魔頭!”卓南雁想起羅雪亭的話,風云八修之中,最詭異最兇毒的便是號稱“巫魔”的金國太陰教教主喬抱樸,這人行事‘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乃是羅雪亭最厭惡的兩人之一。這時眼見完顏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這巫魔有何詭異之處,竟讓完顏亨也蹙眉沉吟!”
葉天候嘆道:“巫魔蕭老鬼雖然十年來深隱不出,但似乎對王爺一直舊怨難了!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爺”覷著眼瞧見完顏亨凌厲的目光掃來,急忙垂首道,“王爺深謀遠慮,必早已運籌帷幄!”忽然低頭瞅見棋盤上風起云涌的形勢,心中一驚,登時住口不。
原來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龍的熏陶之后,棋藝早趨世間一流國手的境地,乘著完顏亨大意進逼之時,竟不動聲色地一舉吃去黑棋兩顆棋筋。完顏亨拈棋不語,這時已大費躊躇。完顏婷眼見父王沉吟,芳心又緊了起來,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這渾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里,頭也不抬。
“王爺”這時卻見黎獲快步奔來,躬身道,“蕭丞相府來人送來丞相手札,請您今晚過府赴宴!”完顏亨接過那手札,草草看了看,便又將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驀地一聲長笑:“好,這一盤棋,算本王輸了!”眾人齊齊一驚,葉天候笑道:“王爺,此局形勢錯綜難明,怎么就”
完顏亨昂然道:“婷兒不是問我,賞給南雁什么嗎?便賞他這一局棋吧!”轉頭對葉天候和黎獲二人道,“回頭你們對旁人說,龍驤樓主跟個叫南雁的少年龍驤士下棋,中盤告負!”
卓南雁本來抱著拼死一搏之心對弈的,卻不料完顏亨如此大度,當下凝眉道:“如葉壇主所,此局勝負難料,南雁不敢居勝!”完顏亨臉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驕不餒,想不到龍驤樓竟能得此干將!”完顏婷聽了,更是心下歡喜,笑得眉目生春。
“樓主虛懷若谷,如此提掖后輩,必成一時佳話,”葉天候說著,臉上也不禁涌起羨慕之色,對卓南雁道,“王爺棋藝精妙,世間少敵,南老弟經此一局,必然名動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稱謝,心下卻想:“這完顏亨心思機詐,委實讓人難以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