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來:“好,便這么著了!”昂頭對群童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群童早就心癢難耐,卻素來畏懼林逸虹嚴厲才不敢亂動,這時聽了這話,呼拉拉地便圍了過來。
天色已晚,紋枰旁便燃起了兩根巨燭。幾十張默然而又興奮的少年臉孔給明晃晃的光焰映照著,亮的地方紅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陰影,書堂的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倒定下心來,他知道林逸虹決不會跟他分先,索性道了聲“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聲音又冷又脆。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飛掛角,是規規矩矩的堂堂布陣之著。林逸虹微微尋思了片刻,落子虛夾白棋的掛角之子。卓南雁卻似不加思索,隨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觀戰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連幾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將旗子打得脆響,似乎林逸虹的每一著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內。林逸虹終于被激怒了,冷哼聲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盤踞的右下角透點。他落子的姿勢舒緩閑雅,這一著卻是殺氣騰騰,顯是絲毫沒把卓南雁瞧在眼內。眾人眼見林逸虹這么快地就劍拔弩張,均是一愣。卓南雁這才微微尋思了一下,緊接著白棋“長”了一子。
數著之后,林逸虹才發覺,對面這個終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雖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盡先機。林逸虹苦思多時,又一子緊緊壓了過來。
林霜月見這一“壓”猶如泰山壓頂,心里又緊了起來。重壓之下,卓南雁不得不應,橫跳一子,守中帶攻,針鋒相對。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閃,著法步步進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劍法一樣凌厲猛悍,棋盤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飛騰,處處燃起戰火。
卓南雁雖是在棋上天生稟賦異常,到底實戰經驗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來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雙方攪殺在一處,棋盤上生出了數處相互糾纏的亂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橫生,亂云遮目。群童都看得個個雙目放光,心神搖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覺地已到了深夜。那蠟燭接連換了兩根,抖顫的燭火下只見那棋形更加緊密紛亂,變中生變,劫中有劫。旁觀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頭暈眼花。二十幾張面孔緊緊圍在棋盤旁邊,個個瞠目張口,作聲不得,只聽得眾人口中呵呵的喘氣之聲。林霜月這時心慌意亂之下也難以瞧出誰占上風,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不敢再看棋盤,只偷偷瞅著卓南雁的臉。
卓南雁的臉上卻見了汗水,雖然他竭盡所能,卻還是覺出先手的優勢正在混戰中慢慢喪失。“這頭一局一定不能輸!”卓南雁緊咬著牙關,心里一陣陣的發緊,“我是因月牙兒而跟他叫陣的。若是輸了,我倒不怕,月牙兒卻定要遭殃!”他不錯眼珠地死盯著棋盤,使出往日苦悟出來的古怪著法,指南打北,全力騰挪。圍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雖然棋力精深,卻從未遇到這樣每一子都標新立異的對手。他大是惱火之余,也時時被卓南雁那新奇的著法驚得瞠目結舌。
眼瞅著形勢又漸漸對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時,心中連急帶憂,忽覺體內經脈中也有道道熱氣隨著眼前變幻的棋形涌動不已。當下他強力定住心神,要將那熱氣壓下去,哪知不壓還好,這一用力,熱氣忽然反彈上來,竟使他渾身發抖。
“你不成了么,”林逸虹瞧見卓南雁似是舊病發作,不由冷笑起來,他心知這盤棋勝負難明,卻不愿占他便宜,“這一盤便算作和棋如何?”這已是給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卻緩緩搖頭,大喘了幾口氣,道:“不成,定要分出勝負!”
林霜月見他滿頭大汗,仍是如此執拗,心中凄苦,幾乎流下淚來,正想說什么,卻見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這一“點”有如回馬一槍,幾乎要點透黑棋邊上的薄弱之處。林逸虹腮邊肌肉一跳,暗道:“這小子當真不識抬舉!”惱怒之下,應子急了些,給卓南雁抓住機會,連環攻擊之下,竟劫殺了他一片孤棋。這時已下到了最后的緊要關頭,林逸虹心知不妙,雖然竭力掙扎,卻再難爭回均衡之勢。收官之后,林逸虹竟以兩子小負。
“是你贏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燭火中抬起慘白的一張臉,吐出了幾個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這時隱隱聽得一聲雞鳴,二人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覺渾身散了架一樣的沒有半點力氣,掙扎著笑道:“承讓了!咱們再來下過”話未說完,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朦朧中聽得林霜月似是發出一聲嬌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盤上。
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來,卻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雙星波瑩澈的憂郁美眸卻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內。“你你終于醒了,可嚇著我了!”卓南雁聽她聲音關切,不由心內感激,道:“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顧張望,卻見自己是躺在藏劍閣的屋中,余孤天也靜靜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來,道:“棋還沒下完,我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聽他還要再下第二盤,不由黛眉微顰,道:“你這身子,還是先歇歇!”卓南雁卻心知那一盤棋贏得實在僥幸,若不乘著林逸虹心氣浮躁一鼓作氣地再贏他一盤,便難有勝機。他這時心中煩躁,實在懶得多說,只是執意要去。
余孤天卻一把拽住他,作了個吃飯的手勢。卓南雁覺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著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這天小弟不能語,其實倒一直對我挺好!”當下也是無語地在他肩頭一拍,就坐下來吃飯。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并贏了第一盤,這消息就似長了腿,一上午功夫早傳遍了大云島的五島七嶼。島中男女教眾,會棋的不會棋的,都要來瞧個熱鬧,書堂外早早地圍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錮在白虹島上的曲流觴,便是凈風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親自前來到堂內觀戰。
步入書堂,卓南雁眼見堂內觀棋的人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皺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著對面的林逸虹微微點頭,卻拈起黑子,道了聲:“請。”原來昨晚他那盤執白先行,這一盤說什么也要請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謙讓,冷著臉拾起白子,霍地掛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這一回卻不再依仗怪著騰挪,而是施出金井欄式,緊緊靠壓那下掛來的白子。這金井欄是個千錘百煉的定式,向以復雜多變著稱。他也知自己身有熱病,不能久戰,只盼著乘勝追擊,速戰速決。片刻之間棋盤上干戈四起,殺氣逼人。
堂內觀戰眾人眼見兩人上來就鋒芒畢露,全不由來了興致。林逸虹在大云島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著跟他不和的凈風四子對他的棋藝也是心服口服。這時眼見卓南雁一個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對攻,眾人覺著新鮮之余,更感緊張有趣,大半人倒是盼著卓南雁能一鼓作氣贏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凈風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語,慕容行看不懂棋,卻是比誰都急,總是扭頭問彭九翁:“怎樣了,奶奶的,這小子這一著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藝也不怎么高明,卻決不說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錯不錯,你沒瞧見林老二一直急得哭喪著臉么?”
這一盤再戰,卓南雁忽然發覺更加棘手了。這么強硬的對決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數之中,他的飄逸靈動的棋風無從施展,不知不覺之間,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幾處邊角的纏繞拼爭中占得上風。最要命的卻是卓南雁舊病未愈,這時勞神久了,渾身又冒出了騰騰熱汗,腹內一股熱氣四處亂撞。
無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擲地放出勝負手,強攻中腹白大龍,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連連,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沒活透,竟先攻起我來,當即針鋒相對,狠狠反擊,行棋鋒芒畢露。
又下了十幾子,卓南雁忽覺眼前的棋盤都朦朧地旋轉起來。他強自凝定心神,捻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個時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見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撓腮,問彭九翁道:“怎地了,這小子被人點了穴道了么?”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動武,出手越慢越見成效,我老人家當初長考他幾天幾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這一子落下,必能讓林老二乖乖推枰認輸。”
話音未落,卓南雁卻黑子緩緩丟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張臉,道:“我輸了!”一語出口,心中憤急、憂愁和后怕伴著一股急促的熱氣猛然涌上來。他身子一軟,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劍閣,一覺昏睡到了晚炊時分,才被余孤天搖醒。他惱恨自己無能,飯也懶得吃,獨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紅陽欲墜,一輪殘日正緩緩西沉,遠遠望去,浩淼無際的洞庭湖上無數水鳥翩翩起舞。這時春日漸長,暖風和煦,大云島上柳綻鵝黃,翠竹油綠,正是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他卻是滿腹心事,一個人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樹跟前,見那半邊干死的樹身上這時竟也重又發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陣難過:“春日重回,枯木也能發芽!可是我我這一輩子終究只是個廢物了么?”心中一苦,立時渾身發熱,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樹渾身發抖。
“卓南雁”這時遙遙地傳來一聲嬌呼,竟是林霜月正向這里飛步奔來,邊跑邊叫,“你不在屋內歇息,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卓南雁抬頭瞧見林霜月白玉般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滿處苦尋自己,不由長長嘆了口氣:“月牙兒,我是個廢物!我腹熱腦脹,根本無法下棋!這第三盤,咱們輸定了。”
“其實你何必跟爹爹嘔氣?”林霜月眼中星淚欲流,幽幽嘆道,“你這人呀,有時候心寬得象能跑馬行船,打你罵你都不惱。有時候那心又比頭發絲還窄,一句話不知惹了你什么地方,說什么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隨即道:“你忘了么,我每次發怒,都是為了你爹罵你罰你!”
林霜月嬌軀一顫,在夕陽中抬起頭來,明艷絕倫的玉面上閃著一層似怨似愁之色,低聲道:“娘不要我了,連爹爹都厭惡我,不拿我當人看待。我我值得你這樣么?”
卓南雁見她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心中立時涌起萬千憐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說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這般待你,我也會去跟他頂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見這個往日嘻笑怒罵的清瘦少年這情真意切的語,不由愣住了,跟著又想起他幾次為了自己頂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風吹,霎時心中柔情百轉,勉力咬住櫻唇,才沒使熱淚垂下。
“月牙兒,我只求你變回來!”卓南雁卻越說神色越是激越,“變回那個靈秀活潑的月牙兒,不要這樣整天憂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兒,我我為你做什么都值得!”林霜月聽了這話,只覺心底熱流奔涌,再也忍耐不住,嚶嚀一聲,忽然縱身投入卓南雁懷中,低聲啜泣。
卓南雁只覺懷中一軟,鼻端傳來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一時間心神蕩漾,只覺全身飄乎乎地如在夢中,雙手雙腳全不知放在何處,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說得什么,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紀尚小,本來不太知曉男女之情,但這時相惜相憐,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陣,心神稍定,才覺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來,紅著臉道:“我才知道,原來除了娘,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應你了!”卓南雁見她白玉般的臉上新淚未干,星眸蘊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來,更覺楚楚可憐。他深深注視眼前這張嫵媚動人的臉孔,登時癡了。
“人家跟你說話,”林霜月給他瞧得滿面嬌嗔,道,“你卻發什么呆?”卓南雁噢了一聲,連道:“沒有,我、我只是歡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卻道:“那你說,我適才說了什么?”
卓南雁搔首道:“你說世上我待你最好,對了,你說答應我了你要答應我什么?”暖融融的黃昏風中夾著陣陣香氣,也不知是島上花香,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癡如醉。
“誰說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著他那癡癡呆呆的樣子,倒覺十分可愛,隱含憂色的臉上這時終于破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應你的是,今后再不那樣活死人樣的終日落魄傷神了。”卓南雁連連點頭:“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著!”林霜月心中感激,嘆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為聰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發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這么半死不活,還要努力下棋,你又聰明又伶俐,更要振奮起來!”
林霜月聽出了他話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實你的聰明勝我百倍,只是眼前有這個病”說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戰,聲音立時顫了起來,“只是眼前這一關咱們怎么過去?”想到父親手段狠辣,贏了卓南雁之后,不知該用什么法子處置自己兩個,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卻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輸是贏,由他去吧!”
“咱們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雙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島,找個爹爹尋不到、又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滿面歡喜,雙眉一揚,正要說好,驀地心思一轉,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成!咱們年紀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幾步,便會給你爹抓回來,那時更會給島上朋友恥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顰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蓮足一頓,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傷病!”卓南雁雙目大亮,急問:“快說!”
林霜月緊咬櫻唇,搖頭道:“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罰!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罰,也只得一試了!”她說著望了望天邊那抹細若游絲的紅霞,道:“你先回去用飯。我也要回去給爹爹練靜功,過上一個時辰,我再偷偷溜出來見你。咱們還在這里相見!”
卓南雁聽她說得神秘,心中好奇,便點頭道一聲好。眼見林霜月轉身待走,他卻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兒,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問:“什么事?”卓南雁紅著臉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時飛霞撲面,神色羞不可抑,低聲道:“你胡說什么?”卓南雁上前兩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聲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覺一陣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亂跳,啐道:“叫一聲大笨雁吧!”轉過身來,如飛去了。
卓南雁佇立樹下,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的背影發呆。那老樹的一根新枝給柔柔的晚風吹著,輕拂著他的面龐,他的心也跟這隨風搖擺的輕枝一樣,發出陣陣撲顫。直到那襲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靄煙霞之中,卓南雁才轉身向藏劍閣走去,這時心內泛起陣陣的甜意,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回去后草草吃了晚飯,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時候還早,他便倚在那老樹下仰頭望著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發呆。等了多時,那月才出來,淺淺的只一彎淡眉,清清的輝光已映得四周薄云瑩瑩晶透。他就盯著那姣好明媚的彎月,一聲聲念叨著“月牙兒”“月牙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嬌呼:“叫我做什么?”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后閃過來,妙目流波,臉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來,道:“你可來啦!”見她又換了一身雪色束腰長裙,蛾眉秀發也似細細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借著流水樣的月光,那霧鬢風鬟,云裳縞袂,更顯得風神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