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和余孤天便這么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后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酸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后,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后,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發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么?”林逸虹嘆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著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于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說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著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群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余孤天在皇宮里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閑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群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咤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后,便在一個白發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著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后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么?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說,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斗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么的,有何用處,陪著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么?”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著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說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里,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岳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說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云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說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說著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梁!”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說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涌,暗想:“不錯,岳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著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后,便在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說史多于說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發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
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么?”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只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愿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圣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著老眼盯著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說說看,都知道一些什么?”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范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么念的!”范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么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說“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范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著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余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著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說,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哄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學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后,可就丟死爹娘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范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群童哄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群孩子已跟范同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范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挨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范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發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發不屈與銳利。他身上還穿著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干干凈凈,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著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著起哄發笑。卓南雁是個倔犟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著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發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余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余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群“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里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群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里都是“啞巴”、“啞巴”的叫著,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著他的眼神里,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余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說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著那細膩的雕紋,品著那溫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余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著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里叱奴喚仆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到眼睛酸痛,忽發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著群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復,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群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著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群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發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奶奶的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群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樣,細瞧卻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余孤天紅著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么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聽了他似罵似夸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發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著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著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群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里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于大袖一拂,怒沖沖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群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后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么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余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著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發作,群童的火氣都向余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卻四下里兜了上來,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噼里啪啦地亂打過來。余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沖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師兄弟,憑什么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念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伙作對,不由愈發鼓噪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挨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挨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拼力護住余孤天。他雖沒怎么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挨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舍了余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么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發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