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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冬霾【二十六】

      殿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而殿外的鏊戰仍舊激烈,偶爾有數支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遠,疏疏就失了準頭,跌落在了金磚地上。

      睿親王視若無睹,指了指皇帝的尸首:“把這個扔到殿外去,看他們還拼什么命。”

      立時便有人上來拖開如霜,她仍舊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袍不放手,那人便拔出佩刀,正要一刀斬下,她卻慢慢直起了身子,聲音清冷如雪:“六爺,你難道不趁此時逃命?”

      睿親王一愕,旋即大笑:“我為什么要逃?”

      她終于轉過身來直視他,紫晶碎瑛的步搖,在鬢畔簌簌作響,她眸光流轉,竟似有說不出的嫵媚:“十一爺確實不聰明,六爺遲遲不攻城,就是忌諱史筆下‘弒兄’兩個字,十一爺這一反,六爺只需趁亂攻進城來,誰也不會知道陛下是怎么死的,到時自有敬親王擔了弒兄的惡名,六爺坐收這漁翁之利,只是六爺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當了么?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皇上根本還有一著絕殺。”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親王詐敗而走,他壓根就沒中伏,而是率著京營的大隊人馬,正將這京師慢慢圍成鐵桶,不管是六爺的三萬精銳,還是十一爺能調遣的九城兵馬,最后都是甕中之鱉。因為兩位王爺都是皇上的兄弟,如無謀逆大罪,是不能斬草除根取你們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其險,等的就是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說道:“如今豫親王的大軍只怕已經進了城,六爺若是想活命,此時逃走還來得及。”

      睿親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就憑你?空口白牙的讓我相信豫親王能重兵圍城?皇帝如果早布置了這一手,最后怎么會讓我坐在這里?”

      “六爺可以不信,”如霜慢條斯理地道,“敬親王不會殺皇上,他心腸軟,縱有先皇遺詔在手,也不過想逼皇上退位,這就是皇上甘冒其險、置諸死地而后生、親自以身作餌、誘得六爺你孤軍輕進的原因。六爺本來也殺不了皇上,因為不等你進宮來,豫親王的大軍本應該早已將你的三萬騎圍了個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無遺策,但只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親王眼中閃爍著莫測的神光,仿佛在驟然間明白了什么:“原來他就是屺爾戊的主帥?難為他戴著面具裝神弄鬼。”

      如霜輕笑如嘆息:“是,所以豫親王遲遲進不了城,因為屺爾戊人的一萬輕騎纏住了他,豫親王素擅用兵,只怕這時已經擺脫了舍弟的糾纏,馬上就要進宮來了。”

      仿佛是驗證她的話,正清門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吶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冰雪似乎都被這清冽的聲音震動,然后是更沉悶更遙遠的聲音那是豫親王的大軍在用巨木撞擊正清門。

      睿親王騰地站起來,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后,他狠狠地問:“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如霜恬靜地立在那里:“你們呢?你們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睿親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爺,如果說今日這一切,只是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會信。你為了皇位,出賣六姐,出賣慕家,六爺,這就是報應。天不作為,我來作。”

      “瘋子!”

      “你們才是瘋子,你們這些男人,”她笑著遙遙一指,“為了這個位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舍得。你把六姐送給皇帝,你把最心愛的人送給敵人,只是因為想當皇帝。六姐死后,你又把我送進宮來,你費盡心思,將我們當成棋子,將我們當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這位置送給你,但你沒有那個命坐得一時半刻,今時今日這一切,都是報應!報應!”

      她尖利的笑聲回蕩在殿中,旋即被轟然的巨響湮滅,正清門終于被撞開來,潮水般的聲音直涌過來,鋪天蓋地地涌過來。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風,隨時隨地就會被那聲音的狂潮吞沒,他第一次正視這個女人,而她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中,仍舊巋然不動。

      睿親王冷笑一聲:“你想以此來折辱我,沒那么便宜!”他傲然道,“我乃興宗愛子,焉能死于那舍鶻雜碎之手!”橫劍往頸中一抹,最后一縷氣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鑾座上,沉重地垂下了頭。

      血順著丹墀蜿蜒流下,將朱紅的丹墀染得更加濃艷,如霜靜靜地立在那里,天地間只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晨光終于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于晴了。

      豫親王是在天亮后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后,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只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天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尸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里只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仿佛成為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咔嚓咔嚓作響。豫親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著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著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云龍紋,而廊下橫七豎八倒著內官們的尸首,整座大殿宛如第九重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蕩著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彌漫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為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著嘴坐在那里,胸口深深透入一支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只覺得天旋地轉,只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后,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里,本能地扶住腰間的長劍,隨著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著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后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仿佛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天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后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為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里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天,滿城都是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于同小環一道騙過了奶娘,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小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后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地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著后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天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里突地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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