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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集-(2):邊城浪子(下)_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占了她。”

      “我為什么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涌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

      他們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么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作神。

      但現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著地上的尸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么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沖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后面,連看都不敢往這里看。

      她并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里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么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么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并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么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當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葉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么還要在酒里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招。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惡痛絕,像他這種人,怎么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并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得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么這毒是哪里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后才開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漸漸沉淀。”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凄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里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么說。”

      葉開道:“那么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么他若自己到這里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系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嘆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么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系,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閑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后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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