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占了她。”
“我為什么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涌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
他們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么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作神。
但現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著地上的尸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么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沖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后面,連看都不敢往這里看。
她并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里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么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么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并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么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當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葉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么還要在酒里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招。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惡痛絕,像他這種人,怎么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并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得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么這毒是哪里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后才開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漸漸沉淀。”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凄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里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么說。”
葉開道:“那么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么他若自己到這里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系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嘆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么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系,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閑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后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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