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刀,積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鴉驚起,接著,屋脊后就響起了一陣清亮卻凄涼的鐘聲。
連鐘聲都似乎在哀悼著他們護法大師的圓寂。
李尋歡仿佛第一次感覺風中的寒意,終于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心里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難受。
等他咳完了,就發現數十個灰衣僧人一個接著一個自小院的門外走了出來,每個人臉上卻像是凝結著一層寒冰。
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嘴都閉得緊緊的,鐘聲也不知何時停頓,所有的聲音都似已在寒氣中凝結,只有腳踏在雪地上,“沙沙”作響。
等到這腳步聲也停止了,李尋歡全身都仿佛已被凍結在一層又一層比鉛還沉重的寒冰里。
這古老而森嚴的天地,驟然充滿了殺機。
心湖大師沉聲道:“你還有何話說?”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沒有了。”
說出來也無用的話,不說也罷。
百曉生道:“你本不該來的。”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許我的確不該來的,但時光若能倒轉,我只怕還是會這樣做。”
他淡淡接著道:“我平生雖然殺人無數,卻從未見死不救。”
心湖大師怒道:“到了此時,你還是想狡辯?”
李尋歡道:“出家人講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動嗔念,久聞大師修為極深,怎地和在下一樣沉不住氣。”
百曉生道:“久聞探花郎學識淵博,怎地卻忘了連我佛如來也難免要作獅子吼。”
李尋歡道:“既是如此,各位請吼吧。”
心鑒大師厲聲叱道:“到了此時,你還要逞口舌之利,可見全無悔改之心,看來今日貧僧少不得要破破殺戒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盡管破吧,好在殺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個人!”
心鑒大師怒道:“我殺人并非為了復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勢撲起,突見刀光一閃,李尋歡掌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刀,小李飛刀。
只聽李尋歡冷冷道:“我勸你還是莫要降魔的好,因為你絕不是我的對手!”
心鑒大師就像是忽然被釘子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動,小李飛刀就要貫穿他的咽喉。
心湖大師厲聲道:“你難道還想作困獸之斗?”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日子雖不好過,我卻還未到死的時候。”
百曉生道:“小李飛刀縱然例不虛發,但又有幾柄飛刀?能殺得了幾人?”
李尋歡笑了笑,什么話也沒有說。
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說話比說任何話都可怕得多。
心湖大師目光一直盯著李尋歡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來領教領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曉生卻拉住了他,沉聲道:“大師你千萬不可出手!”
心湖大師皺眉道:“為什么?”
百曉生嘆了口氣,道:“天下誰也沒有把握能避開他這出手一刀!”
心湖大師道:“沒有人能避得開?”
百曉生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心湖大師長長呼出口氣,瞑目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心鑒大師也趕了過來嘎聲道:“師兄你——你一身系佛門安危,怎能輕身涉險?”
李尋歡道:“不錯,你們都不必來冒險的,反正少林門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們一聲號令,會替你們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師臉上變了變顏色,厲聲道:“未得本座許諾,本門弟子誰也不許妄動,否則以門規處治,絕不寬貸……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起垂下了頭。
李尋歡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絕不肯眼見門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畢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幫會不同,否則我這激將法怎用得上?”
百曉生冷冷道:“少林師兄們縱然犯不上和你這種人拼命,但,你難道還走得了么?”
李尋歡笑了笑,道:“誰說我想走了?”
百曉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尋歡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怎可一走了之!”
百曉生道:“你難道能令極樂洞主到這里來自認是害死心眉師兄的兇手?”
李尋歡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曉生道:“是你殺了他?”
李尋歡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沒有躲過我出手一刀!”
心湖大師忽然道:“你若能尋出他的尸身,至少也可證明你并非完全說謊。”
李尋歡只覺心里有些發苦,苦笑道:“縱然尋得他的尸骨,也沒有人能認得出他是誰了。”
百曉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還有誰能證明你是無辜的?”
李尋歡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未想出一個人來。”
百曉生道:“那么現在你想怎樣?”
李尋歡默然半晌,忽又笑了笑,道:“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飛坐的姿勢很不好看,他從來也不會像李尋歡那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張椅子里。
他這一生中幾乎很少有機會能坐上一張真的椅子。
屋子里燃著爐火,很溫和,他反而覺得很不習慣,林仙兒蜷伏在火爐旁,面靨被爐火烤得紅紅的。
這兩天,她似乎連眼睛都沒有闔過,現在阿飛的傷勢似奇跡般痊愈了,她才放心地睡著。
她睡著時仿佛比醒時更美,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上,渾圓的胸膛溫柔地起伏著,面頰紅得像桃花。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似已癡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勻的呼吸聲,爐火的燃燒聲,外面的雪已在融化,天地間充滿了溫暖和恬靜。
阿飛的目中卻漸漸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來,悄悄穿起了靴子。
美麗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曇花,一現即逝,誰若想勉強保留它,換來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
阿飛輕輕嘆息了一聲,在屋角的桌上尋回了他的劍,墻上掛著一幅字,是李尋歡的手筆,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憶!”
兩天前,阿飛還絕不會了解這句詩的意思,可是現在他卻已知道,只有回憶才是真正永恒的。
只有回憶中的甜蜜,才能永遠保持。
阿飛輕輕將劍插入了腰帶。
突聽林仙兒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忽然驚醒了,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望著阿飛。
阿飛卻不敢回頭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兒失聲道:“走?”
她站起來,沖到阿飛面前,顫聲道:“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要悄悄
地走了?”
阿飛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說。”
林仙兒身子似乎忽然軟了,倒退幾步,倒在椅子上,望著阿飛,兩滴淚珠已滾了下來。
阿飛突然覺得心里一陣絞痛,他從來未嘗過這種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這難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飛道:“你……你救了我,我遲早會報答你的……”
林仙兒忽然笑了起來,道:“好,你快報答我吧,我救你,就為的是要你報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的眼淚卻流得更多。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尋歡……”
林仙兒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為何不帶我走?”
阿飛道:“我……我不愿連累你。”
林仙兒流淚,道:“連累我?你以為你走了后,我就會很幸福么!”
阿飛想說話,但嘴唇卻有些發抖。
他從未想到自己的嘴唇也會發抖。
林仙兒忽然撲過來抱住了他,緊緊抱住了他,像是要用全部生命抱住他,顫聲道:“帶我走,帶我走吧,你若不帶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這世上能在美麗的女人面前說“不”字的男人已不多,女人若是說要死的時候,能拒絕她的男人只怕就連一個都沒有了。
夜很靜。
阿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積雪的梅花。
原來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這兩天興云莊已鬧得天翻地覆,卻沒有一個人到這里來。
他們若要搜捕阿飛,為何未搜到這里。
他們為何如此信任林仙兒?
林仙兒緊緊拉著阿飛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說一句才能走。”
阿飛道:“你去吧。”
林仙兒咬著嘴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飛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兒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尋歡的好朋友。”
她拉著阿飛穿過梅林,奔過小橋,園中靜無人聲,燈火也很寥落,阿飛竟似再也無力拋脫她的手。
小樓上還有一點孤燈,卻襯得這小樓更孤零蕭索。
小樓上黃幔低垂,人卻未睡。
林詩音正守著孤燈,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兒拉著阿飛悄悄走上來,輕輕喚道:“大姐……大姐你為何還沒有睡?”
林詩音還是癡癡地坐著,連頭都沒有抬起。
林仙兒道:“大姐,我……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可是……可是我絕不會忘了大姐對我的恩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林詩音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么,過了很久,才慢慢點了點頭,道:“你走吧,走了最好,這里本已沒有什么可留戀之處。”
林仙兒道:“姐夫呢?”
林詩音似又過了很久才聽懂她的話,喃喃道:“姐夫?……誰的姐夫?”
林仙兒道:“自……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詩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兒似乎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勉強一笑,道:“我們現在要由近路趕到少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