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第三天,結束后全體新聞工作者要聚餐,這次林澤跑不掉了,只能百無聊賴地坐著聽,司徒燁則去買烤鴨和稻香村的點心。
下午五點,兩人坐在會議大堂內。林澤看到那飯盒就想吐,說:“把塑料袋扎結實點。”
司徒燁想到連著被烤鴨摧殘了兩天,神情也頗痛苦。
當天晚上聚餐,領導致辭,祝酒,記者們歡聚一堂,林澤看到這種場面就開始自動腦補某某會議的報導稿子,結果又是碩大一盤烤鴨端上來,一直放在他面前,轉來轉去都轉不走,林澤只得勉為其難又吃了些。
深夜告別北京,林澤給柯茂國和趙宇航都發了短信,請他們一定要來重慶玩,便與司徒燁上了飛機。
林澤回家,鄭杰馬上過來拆禮物,說:“正好正好,還沒吃夜宵。”
林澤:“……”
鄭杰拿著飯盒去微波爐加熱,面餅蓋起來小蒸一下,配上黃瓜和蔥絲,倒出蘸醬,說:“阿澤,來吃來吃。”
林澤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寬面條淚坐在桌前,鄭杰說:“我一個人吃沒意思撒!”
林澤看著面餅卷烤鴨,差點吐出來,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烤鴨了。
十二月的重慶一瞬間冷了下來,冬季時不時還會下雨,山城沒有暖氣,冷冰冰的全城就像籠罩在一個濕冷的水鄉里。
年底的忙碌期又開始了,回來之后柯茂國也沒找林澤聯系,林澤整理完資料,傳達北京的全國新聞工作者會議精神,開始著手準備年終總結,并作新一年的計劃。報紙的訂閱量比去年高了三成,主編心花怒放,提薪指日可待。
某個休息日,林澤憊懶地坐在家里落地窗前,開電腦上網,外面依舊是個陰天,小雨怎么下也下不完。
□□頭像閃爍,謝晨風發了消息。
林澤點開廣州的天氣看了一眼,28度,心想還是住在南方好。
謝晨風:想你了。
林澤:廣州天氣冷不,太冷就別去上班了。
謝晨風:還穿短袖,和夏天差不多。
林澤:工作做得怎么樣?
謝晨風:有錢賺,不多。可以看看你嗎?
林澤想了想,點開視頻,謝晨風沒有接,又說:等等,我去把燈光調亮點。
林澤:你要不要去梳個頭。
視頻點開了,一片黑乎乎的景象后,是謝晨風英俊的臉,他比以前更瘦了些,頭發看得出長了,又修剪過。
林澤這邊雖然是陰天,但坐在落地窗前光線很好。
林澤:“腦袋讓開點我看看?房間是不是又跟狗窩似的。”
謝晨風摸了摸頭,說:“前天剛收拾過,這個發型怎么樣?”說著笑了笑。
總是這樣,沒有見到謝晨風的時候,一切都仿佛從未發生過,然而當再看見他的面容時,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感情又洶涌地沖上心頭。
“嗯。”林澤說:“干凈多了,買電腦了?”
謝晨風說:“別人的,叫陳凱。這是客廳,電腦大家都可以用。”
林澤心想多半就是和謝晨風一起住的志愿者了,正說話時,謝晨風回頭道:“凱哥!過來看我老婆。”
林澤哭笑不得,謝晨風側過身,示意朋友來看,那人過來了,只看得見衣服,看不見臉,一口湖南腔,說:“挺帥的小伙子,不錯不錯。是阿澤嗎?”
林澤說:“凱哥好,謝謝你照顧晨風。”
“沒有沒有。”陳凱忙道:“客氣了,你們玩,我出去買點東西。”
謝晨風和他告別,背后的大門關上以后,林澤問:“他也是嗎?”
“他不是。”謝晨風笑道:“直男,人很好。”
林澤:“他手機號多少?”
謝晨風笑道:“你要他督促我嗎?”
林澤:“當然,我要監督你每天的動向,免得你又出去當禍害。”
謝晨風在留里打了陳凱的手機號碼,林澤怕謝晨風生病或者出意外瞞著不告訴他,便要來電話,低頭記手機號,又給陳凱發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是林澤,需要什么幫助的話,請隨時聯系他,順口問謝晨風:“那邊的人多不多?”
謝晨風知道林澤的意思,說:“二十來個吧,不住在一起,但周末偶爾會出來聚聚,喝個早茶,聊聊天。”
林澤又問:“最近身體怎么樣?”
謝晨風笑著說:“你看我怎么樣?你瘦了,阿澤。工作壓力大嗎?”
林澤說:“還好吧,年底會稍微忙一點,睡覺睡不夠。”
林澤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兩人便這么沒話說,各自坐著,林澤起身去泡咖啡,回來的時候謝晨風說:“元旦有時間嗎?”
林澤說:“怕是走不開,怎么了?”
謝晨風:“沒什么。想和你見見面,元旦他們想開個晚會,不用表演什么節目,就是大家坐著,閑聊。”
林澤說:“沒有時間,太忙了。”
“鄭杰呢?”謝晨風又問。
林澤:“加班,今天平安夜,生意正好。”
謝晨風:“他相親成功了么?”
林澤說:“沒呢,一直失敗,快趕上櫻木花道了。”
謝晨風笑了,說:“鄭杰人很不錯。”
林澤道:“別提他了,哎。他想約他們隔壁店的一個女孩,元旦去武隆和仙女山玩。我也沒這么多時間。”
謝晨風嗯了聲,林澤電話響了——司徒燁找他,讓他陪著出去買衣服,林澤懶懶的不想動,讓他淘寶買,外面太冷別出去了。
謝晨風說:“朋友找你就去吧,老呆家里也不好,是李遲然么?”
林澤說:“不是,上次你們見過面的,星巴克的小哥,現在是我搭檔,也是個1。”
謝晨風:“噢。”
“你照顧好自己吧。”林澤說:“別著涼了。”
謝晨風笑道:“你也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
林澤關了視頻,他幾乎能感覺到兩人切斷視頻的時候,神色都有點黯然,仿佛是千里之外的一種感應,在一根弦的兩端同時發出顫音。
今天是平安夜,鄭杰估計要加班到十一二點才能回來,林澤穿上外套走過北城天街,司徒燁戴了頂毛帽,茶色西褲,黑毛衣,圍著白圍巾站在廣場上像個男模。
司徒燁說:“我送你衣服吧,圣誕快樂。”
林澤想了想,說:“你穿衣服品味挺好,順便我也買幾件。”
兩人差不多高,并肩走過步行街,引得不少女孩紛紛側目,林澤道:“圣誕節有什么安排?”
司徒燁答道:“我在□□上認識了兩個零,他們都在西政念書,說過幾天元旦出來一起吃飯,一起吧?”
林澤有點懶,冬天是個令人需要溫暖的季節,他想找個人抱著,但不是那種依賴他的小男生。
“再說吧。”林澤道:“有空就出來,鄭杰還找我陪他去泡妞呢。”
司徒燁笑道:“都一起嘛,人多熱鬧。”
“四個gay一直男跟一個女孩去仙女山,你這是想把鄭杰往死里整吧。”林澤打趣道。
兩人進了店,林澤給自己買了一身新衣服,想了想,又買了一套加大的,毛衣長褲,淡黃色的圍巾。
“鄭杰的嗎?”司徒燁道:“來我一起給了。”
“不是。”林澤說:“別搶,我自己來,你能有幾個錢?”
司徒燁道:“你要送給那個艾滋病人嗎?”
林澤道:“他叫謝磊,不叫‘那個艾滋病人’,司徒同學,你年終獎的單子還在我手上呢,不想要了是不是。”
司徒燁道:“你要送他?”
林澤說:“不,我沒這個打算,就是買來放在家里,我穿這一件,另外這一件不給任何人穿,就放著。”
司徒燁:“……”
林澤道:“很難以理解?”
司徒燁道:“勉強……對了!年終獎!年終獎什么時候發?”
林澤道:“快了吧,你應該有一萬多。”
司徒燁道:“你呢?”
林澤答道:“兩三萬吧……不知道,要去看看。”
數天后,12月30日下午,3點會議結束,部門負責人各自收拾資料,林澤安靜地坐在會議桌一角,面對空曠的會議廳。
司徒燁道:“阿澤,晚上怎么玩?”
林澤道:“你先去接你朋友吧,我等鄭杰電話。”
司徒燁說:“來和我們一起吧。”
林澤沒有回答,司徒燁道:“你決定以后給我打電話,我開車過來接你。”
林澤嗯了聲,手機響,鄭杰說要六點多才能下班,已經約到人了,晚上一起和那女孩去吃飯看電影。
林澤低頭對著手機,沒想好要不要去當燈泡,要么一個人過節也挺好,但那條“你們玩吧我不去了”的消息遲遲沒有按下去,片刻后他收拾好東西,回辦公室拿錢包,先出去查賬。
年終獎年終獎年終獎……林澤就像志得意滿的灰太狼一樣滿腦子里全是喜洋洋喜洋洋喜洋洋……一按柜員機,登時心花怒放。
年終獎三萬!比他想象的要多!正在腦內四則運算總財產數額時,手機響了,是陳凱的電話。
“阿澤,最近有時間嗎?”陳凱說。
“怎么?”林澤心里咯噔一響,該不會是謝晨風死了吧,陳凱忙解釋道:“沒事,就是想請你寫點稿子,磊子說過你是記者。”
“什么樣的稿子?”林澤知道謝晨風應該沒把他們之前的事告訴陳凱,陳凱問道:“愿意過來當志愿者,和大家聊聊嗎?我們想出個報刊式的宣傳冊子,給幾個志愿者組織交流,再放在疾控中心里,有人想看也可以當傳單拿,讓大家自己寫的話,可能不太客觀,感情因素太強烈了,而且容易出現消極的一面,要有一些能引起他們想好好生活下去的內容,因為是在疾控中心里當宣傳用的。”
林澤明白了,陳凱想把一些事盡量地記錄下它積極的一面,但找不到能寫的人,陳凱又補充了一句,說:“飛機票和食宿可以給你報銷,先給你解釋一下,我們這個公益團體的初衷是不接受社會捐贈的,大家以自食其力為本,屬于團體開銷的部分基本都是我掏,不會出現什么拿捐贈人的錢吃喝玩樂的事。凱哥自己呢,也不缺這點費用,想請你過來玩玩,請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林澤笑了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有時間,我待會就過來。”
陳凱道:“不急,你隨時放假有空過來都可以,定了機票時間就給我發短信,把航班號給我,我這邊來買票。如果抽不出時間也沒關系,我把他們說的話錄音了以后用郵件發給你。”
林澤說:“還是我去吧,有人當著面說,一問一答的,能多聊點。”
正要掛電話時,林澤想到了什么,說:“是謝磊讓你叫我過去的嗎?”
陳凱答道:“不是,你們在吵架嗎?磊子不讓我找你,說你年底忙,我其實也很怕麻煩你,就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有難度的話不要勉強……”
林澤笑道:“不,最近不忙,我晚上正好沒地方去,看看有機票沒有,有的話就過來。”
林澤三點打車回家,路上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到家時隨手收拾幾件衣服,把東西帶上,換上毛衣西褲,出門打車說:“去機場。”
在計程車上時林澤掏出手機訂機票,訂到一張一千五的高端經濟艙,下午五點十分起飛,到機場時剛好,自助打印登機牌,進去時恰好登機。
林澤坐在飛機上時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出發了。
空姐提示關手機,林澤在飛機上發了兩個小時的呆,走出廣州機場時已是夜七點半。
廣州的濕氣比重慶還大,氣溫要暖和一點,林澤掏出手機給陳凱發了條短信,問他們在哪里,并叮囑他別告訴謝晨風,陳凱那邊很快就把詳細地址發來了,林澤便打了個車,按著地址過去。
越秀區的老住宅街,康樂中心里燈火通明,林澤在樓下找了一會花店,買了束花,已經九點半了。
他隔著拉伸式的防盜門朝里看,休息室里坐著不少人,在說笑話。
“凱哥在這里嗎?”林澤道。
陳凱馬上來開門,林澤進去的時候,看到謝晨風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林澤一進去,不少人就注意到他了。
大部分都是男人,也有女的,林澤看得出這里有好幾個同志,還有母親陪著兒子。
謝晨風的嘴唇微動,仿佛很緊張,說:“怎么不先說聲?!”
林澤道:“我是來當志愿者的,又不是來看你。”
“這是阿澤。”謝晨風說:“是我……”
大廳內除了幾個志愿者之外,都是艾滋病患者,似乎有點奇怪林澤和謝晨風的關系,謝晨風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紅暈,去找椅子,又給林澤倒水,這里的條件很簡陋,椅子已經沒了,林澤道:“你坐吧,大家隨意。”
陳凱朝其他人說:“阿澤是記者,過來幫我們辦宣傳報紙。”
陳凱接過花,搬來一把椅子,林澤挪過去點,廳內人對林澤的到來表現了歡迎,便讓他坐到他們那一堆里去,林澤拿出錄音筆,說:“凱哥讓我來的,大家有什么故事給我說的嗎?這樣,先說點我的故事吧。從我和這家伙認識開始……”
林澤把一些過往說了,患者們時不時地看謝晨風,謝晨風眼眶通紅,噙著淚水,最后林澤說完了,陳凱拍拍謝晨風的肩,說:“幸虧你還是做了安全措施,沒有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
謝晨風點了點頭,數人靜了片刻,林澤笑著說:“我的故事完了,你們誰先開始?”
“我吧。”一個男孩說:“我先說。”
林澤嗯了聲,那男孩說:“你叫我阿空就行,我感染上這個病,是因為我吸毒,不過現在戒了……”
林澤開著錄音筆,靜靜地聽著,阿空的故事說完,其他人都不怎么說話了,林澤聽到的都是比較消沉的東西,阿空父母離異,小時候跟著一群流氓混,十二歲就被帶壞了,開始吸毒,和幾個好哥們共用一個針管,林澤說:“那現在呢?是什么令你戒毒?”
阿空的神情有點茫然,想了很久,說:“凱哥,磊哥他們幫我的。”
“朋友。”林澤說。
阿空笑了笑,說:“朋友。”
一個女人說:“可以單獨談嗎?”
陳凱知道他們有些人還是不太敢說,征求地看著林澤,林澤笑了笑收起錄音筆,說:“當然可以,來,我們到這邊坐。”
他把椅子搬過去,和她在一旁聊天,她說:“不要寫我的真名,萬一我兒子看到他會瘋的,到現在我還沒告訴他,以后我就說,媽媽生病,治不好了,讓他好好照顧奶奶……”
林澤說:“我知道,都會使用化名。”
她說了一個農村城市,又小聲道:“我先生早死,剩我瞎眼的婆婆和我兒子,我只有小學畢業,不像你們都讀了大學,我家很窮,你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窮,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工作都找不到,只能種地,每年都有人餓死、病死,小孩子都沒書讀,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念書,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不想留在家鄉,讓我一個老鄉帶著我來廣州找工作,帶我來,開始說好是當服務員,后來又不是,把我們帶到一個地方,我開始還不知道是哪里,后來才知道是夜總會……”
“那個人給我一百元,我承受不住錢的誘惑,后來就當了表子,心想只要老鄉保證不說,反正這里也沒有人認識我,把錢存夠以后就不當了,回家去陪兒子念書,把他培養成材。后來發現表子一行里面真的太……太惡心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染上的,也不知道在確診前傳染給了多少人,你讓正常人……不要碰這一行,也別和這行有任何接觸……真的……”
林澤沉默地聽著一連串的“后來”、“后來”,聽完只能點點頭,許多話放在此刻說已經不再有意義。
早在當實習記者時他就跟過一位前輩去參加給性工作者人群派發安全套的工作,那位前輩是他畢生都不會忘記的老師,正是因為有他的教導,林澤才真正地邁出了從學生到記者那至關重要的一步。
她還說到她的一個同行得了艾滋病以后還繼續在接客,和志愿者聊了一晚上,答應去接受治療,但在接受治療之前就死了。
林澤在ipad上作了幾個提要,朝她說:“謝謝你愿意把這些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