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馬上就知道了。”
轉進這家會所內部,上了樓是回形走廊,繞著走一段便看得到旁邊筑起的空中露臺,越往里越是幽深,腳步聲每響一下就被吸進光陰的漩渦里,再出不來了。章一開始膽怯,“林大哥,我不去了。”調頭要跑。
林致捉住她手腕,“到了。”門是掩著的,站在前面卻不推開,“章一,去吧。”
誰曉得那門里頭是什么?章一不肯,手扶著墻壁,“我看算了吧。”
林致頭疼,這丫頭電視劇看多了吧。“這青天白日的,你怕個什么,我陪你進去。”
章一在門外有過多種設想,等她的無外乎是壞人,怪獸,或者美女,但見到凱旋的時候,她仍舊驚得呆了。凱旋一襲黑裙靜靜坐在一隅,艷色卻好比高山杜鵑林的花事爛漫,徑自難收難管。林致撐著章一的肩膀,“我就在門外邊。”說完出去了。凱旋輕啟唇,吐出一個字:“坐。”過了一會,微微收斂目光,又過了一會,終于垂下眼,輕輕“哧”出一聲笑。章一這才渾身一激靈,囈語般喊出一聲,“姐姐,真……”
凱旋沒有笑了,盯著章一的眼睛,“我大足你十二歲,你該叫我一聲小阿姨。”
章一此刻仍舊呆愣愣的,上來就是這么一句,她哪里聽得明白,蒙頭霧水。
凱旋眼神稍稍柔和,“你是不習慣見生人還是喜歡站著說話?”
這次章一聽得分明,踱到凱旋對面坐下,想起林致,慌忙回頭去看,哪里還有人在?
“他就在外面。”
章一第一次曉得有個詞語叫如坐針氈。她問了個最直接的問題,并不曉得這也是最重要的,“姐姐,你為什么找我?”
凱旋從內心排斥這個稱呼,盡管叫得人年輕。“因為醒山,所以來見你。”
“醒……山?”
“是鐘閔。”
電視看多了不見得全無好處,章一開始進入狀況了。仍舊是最保險的問法:“為什么?”
“因為你是他的身邊人。”
章一直覺事情有點壞,她沒見過這種陣仗。她說:“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果然是小孩子,這樣沒有耐心。”
今非昔比,現在的章一最怕聽人說她是孩子,她正努力要變得成熟,變得和愛人相配。她把一顆心放進肚子里,表面看著鎮靜。
凱旋微笑,“這才有一分談話的樣子。”
“請說。”
“好。”凱旋正色:“醒山待你好。你憑什么?”
這樣話中帶刺。章一那脾氣,差點沒跳起來,努力平復了說:“你問他不是更好?不過,我也可以回答,這根本就是無緣無故的,真要說原因,是他心甘情愿待我好。”
凱旋說:“你到底是單純還是狂妄。你難道沒想過他不過是愛你年紀小,花骨朵一樣,一掐就出水的?”
章一想起在醫院的一天傍晚,天邊染紅一大片,像宣紙上潑出的血玫瑰,她坐在輪椅上對那個人說,“小有什么好,就像新生的太陽,總有落下去的一刻。”他的回答那時候聽不明白,但她是記在腦子里的。她正視凱旋的臉:“真如此又怎樣呢,這世上的花骨朵何止我一個?他愛我年紀小,那也是愛我,單愛我。”
凱旋微微頷首,有點意思了。“說得好。在進行下面的談話之前,你仍不問我是誰?”
章一說:“多少曉得一點。不是朋友就是親人。跟他在一起,早就想過有這一天,當面質問或考核。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因為我已做好接受最壞事實的準備,無論他有多少過去,什么樣的過去。”
“你這是變相承認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
章一搖頭,“不,我了解的。讀人像讀書,我們讀的早晚,厚度,連續性不同,感受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你沒有見到過他在我面前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想不到的。我跟他有很多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過去的三十年,我沒有和他在一起,他也會講給我聽,過往零零碎碎拼貼上去,不管多少,對我來說,那就是完完整整的他。”
凱旋說:“你想的很好,終歸也只是想。過去對我們每個人的影響遠遠超出想象。醒山這本書的分量和復雜性絕對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要說讀。我跟你不一樣,從他落上第一筆,寫成第一個字開始,盡知筆墨纖毫。”
章一的背挺得直直的,“知道我見你第一眼時想什么嗎?”
凱旋說:“我還沒有聽過一個小朋友的評價。”
章一說:“我當時想,如有一天,我也能像你這樣多好,因為越是跟他在一起,就越是發覺自己一無所知得近乎可恥。但是現在,我不想了,因為你看事情這樣復雜,多辛苦!”
凱旋倒笑了,“要簡單直接,可以。我跟醒山,本來是要結婚的。”
章一像挨了一棍子。打起精神說:“是本來。”
“因為你妨礙了。”
又是悶頭一棍。
“說起來這本來還應當是在六年前,但是沒有。那時候為結不結婚,我們時常爭吵,孩子的到來誰都沒有料。他高興得……簡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總是滿臉好奇地貼上來,‘寶寶就藏著里面嗎?’正是三個月,最易自然流產的時候,我過分操心家里的生意,一次意外,孩子就沒有了。”
一樣東西放在章一的面前,她戒備著盯了半天,那是什么?是胎兒的b超照片。鐘閔和凱旋的孩子,差一點就來到這個世上的。盡管像小外星生物,她還是認出來了。不敢承認,一直盯得生出錯覺,那仍舊是他們的孩子。章一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抓起那張照片扔到凱旋身上去,叫:“這是從哪找出來的破東西,敢說是他的孩子!”
照片是塑封過的,凱旋拾起來,用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塵,看向章一,一雙眼如同被鑿開的萬年冰湖,飛起的冰凌眼風道道穿心。
章一不甘示弱,胸口劇烈起伏,眼里蓄滿淚。
過了很久,凱旋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國外,現在回來就為了一個,跟他結婚。他是不愛我的了,但即使這樣,也不可能跟你結婚。你無法想象他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接受過什么樣的教育。他是老來子,跟他父親的感情非常深。伯父近年來的身體一直不大好,他也老大不小了,傳宗接代四字聽來滑稽可笑,但卻是老鐘家的頭等大事。不要以為是我耗不起。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入了門,鐘家又能等你幾年?五年還是八年?”
“你也不用擺出和我深仇大恨的樣子。這世上唱白臉的人多了去,總有一兩個要唱紅臉的。你不能總要他付出,適時也該為他考慮考慮。他為你做的事那樣多,有些讓你知道,我不信你還有勇氣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