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跑著投進了那個人的懷里。
這是鐘閔第二次在章一最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根本沒有料到,她以為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把他載走了。她踮起腳,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頭往下低一點。于是,她抱住了他的頭。他硬硬的黑色的頭發被太陽光照過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點溫度,她冰凍著的整個人開始溶化,那兩個干涸的眼球下有液體形成,先是一點點往外滲,再蓄滿了溢出來,最后終于擋不住地噴涌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轟頂。遠遠地看著那兩個裝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美麗的,和諧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近身。他看見章一抱住了那個人的頭,哭泣。她的哭聲遠遠地順著氣流傳來,不太響,但他卻聽得真切。然后,那個男人吻住了她。她沒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應。她的腳尖踮得越來越高,最后離了地。他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只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轉身跑,但腿怎么也邁不動。一輛汽車開過來了,那個男人摟著她進去,車又駛開了。他站在那,空氣里又傳來章一的聲音,“你怎么不去死?”“……于是我跟他親熱,跟他睡覺。”他仿佛是癡了,不明白那兩個詞語的含義,于是就含在嘴里反反復復地滾,“去死,睡覺……去死,睡覺……”
章一將頭緊緊埋在鐘閔懷里,仿佛是后怕。他們至始至終沒有說話。鐘閔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對方說了什么,他說,“馬上開始,不用等我。”車子駛回宅子,她一個人下了車,再看著車子開走,然后進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有點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摟過了史迪仔,用根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說,“大鼻子,我該怎么辦?”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許,它聽懂了,但它不會說話。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著了。
短短的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小人根本負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來時已經是半下午了。大腦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順了。一個個的場景在她腦子里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道,最后她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母親將自己拋棄,并且徹底不回頭。第二,在見到鐘閔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貪戀他的懷抱。這兩個結論讓她悚然心驚。
母親為了她,受過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現在有了歸宿,不正是這么多年來自己所期盼的嗎。況且她早晚會長大,總有離開母親的一天。她馬上就成年了,難道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纏著母親?鐘閔說得對,早與遲又有什么關系呢?一想到他,她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這里了,否則有一天,她會連意識都淪喪在他的懷抱里。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拼命地回憶小說與電視劇,都指著一條出路,那就是離家出走。去車站,買一張車票,不知坐到了哪里,對哪個站名有好感,就在哪里落腳。對,就這么辦。她對自己說,章一,拿出點勇氣來,你要變得堅強成熟,不要以為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個。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嗎?
到底是孩子性,她已經將自己未來數年全部規劃好了。她對自己說,讓我再呆一天,親眼見到母親幸福,然后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這里的人也許會想起我,那時候他們會說,噢,那個勇敢的,成了謎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鐘閔。她狠狠地甩了甩頭。她好像從沒有為他做過什么,那就在這最后一天里做點什么吧。她去他的房間,實在想不出點子。最后鉆進了浴室。
她從沒有進過鐘閔的浴室,這下不免好奇。不論什么東西到手邊都能拿起來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乳,他的剃須刀很干凈,剃須水很好聞。她甚至連浴鹽都翻出來了。最后她終于發現一個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陽也許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卻始終沒有睡著,她在等鐘閔回來。她猜他會來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進來了,在黑暗里盯著她,她也大睜著眼睛盯著他。他“哧”地一聲笑出來,拍拍她的臉,出去了。她把床頭燈打開,過了一會,他果真回來了,換過了衣服,頭發上還沾染著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后靠。他也在床邊坐下來,卻不開口。只好她先說話,本來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說說話的。她說,“你瞧見那瓶漱口水了嗎?”
他說,“瞧見的。”
她又說,“我見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買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燈光里吟吟笑,“那謝謝你了。”其實家里的東西都有備用,沒有時也自會有人補上的。
她卻有點邀功,“我怕買錯,拿著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問導購,她說沒見過。于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貴最好的。”她想了下,又問,“你用過了嗎?”
他答,“用過了。”
她有點不罷休的,“什么味道?”
紗罩子里的燈發熱了,讓夏夜里沾著濕氣的不安定連同光與影都在微微上浮,仿佛是有人正做著的酣然的夢。他就在這夢里說,“甜的。”
她不信,“我拆開聞過的,說是水果味,卻一點水果的味道都沒有。”她把身子湊上去,“你再讓我聞聞。”
他沒有張嘴,反倒將嘴角彎成一道弧線。她忍不住要說他一句,將頭往上望,唇堪堪擦過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鐘,也許更短,然后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后將她的兩瓣唇反復地含在嘴里吸吮,甚至用牙齒輕輕去咬,留下了幾個齒印。他點著她的鼻子,笑著罵一句,“小騙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實是她用過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小騙子。一笑,那唇上的齒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愿意看到,于是又吻上去。這一次,她以牙還牙,非要給他咬上幾個才作數。可她哪里是他的對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罷休,他做什么,她就跟著做什么。直到身子往后一倒,后背一片冰涼,這才發現睡裙已經被他剝去了。
章一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是她沒有怕。她整個人赤裸的躺在那里,閉上眼睛,頭微微往上揚。光從她身體的每一道弧線上劃過,形成無數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臉上有一種稚嫩的莊嚴神情,仿佛自己是個被置于祭壇獻祭的,最干凈最美麗的少女。
那個時刻終于到來。她仿佛能看到天空中的月,還有滿天的星。無數的星都在閃爍,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后它們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陣風吹來,嘩啦啦,無數的銀光掉下來,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燙的,被冰涼的銀光裹滿了,變成了一層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么?是她所承接來的露與澤。
結束了。她在他懷里喘息,鐘閔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會,也不知睡沒睡著,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輕聲問,“怎么了?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