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王青,游魂一樣從梅府的莊子上出來,哪里還擇的清路,順著大道,亂走了不知多少時候,至天色漸昏,一抬頭竟到了清河縣外的河邊兒上。
想這清河縣乃是南北往來的一處港口,每年至開河時,南下北上的往來船只絡繹不絕,多有商船靠在這清河縣過晚歇宿,久了,便成了一方阜盛繁花之地,雖比不得青州府,卻遠不是那些窮鄉僻壤可比。
只是靠著水有利也有弊,每年春洪秋汛,河水漲起來,也易成水患之災,好在前任縣官是個為民做事的清廉老爺,在任三年間,想方設法拘著清河縣里的財主鄉紳們捐了銀子,重新疏通河道,堅固堤壩,這幾年倒不曾發過水,卻使得河寬水深,映著船上漁火,更顯幽不見底,岸邊多植蘆葦,秋風刮過瑟瑟而動,令人不覺透體生寒。
王青在河邊一塊石頭上站住,定定望著河水發呆,想著這人活著可還有什么意思也是趕的巧,李大牛家隔鄰的小子,如今正在城外的蘆葦場里做零活,賺取幾個閑錢貼補家用,瞧見遠遠立在河邊的人像王青,卻也沒近前底細瞧,待回家的時候,在城門口遇上出來尋王青的李大牛,便跟他說了。李大牛一聽,嚇了一跳,心里說,可壞了,難不成這是要跳河尋死。
李大牛夫妻在家里越等心里越不踏實,想王青是個老實人,卻不知輕重,若再惹出禍事來,可不把小命都交代了,那梅府哪是好惹的,橫豎事已至此,好生過消停日子不得了,非要巴巴的尋過去作甚。
眼瞅天都要黑了,兩口子商量著出去找找,或可探聽些消息,李大牛這才忙著套車去了,剛到城門外,就遇上隔鄰家的小子,一聽著信兒,忙就往河邊趕。
到了河邊跳下車,就瞧見王青木頭一樣的身影,李大牛長出了一口氣,急忙上前,一把拽住他道:“大侄子,你可是要跳河不成,聽叔一句勸,你才多大年紀,以后的溝溝坎坎還多著呢,說下大天來,不就一個婆娘嗎,沒了再娶一個也就是了,沒得一個七尺高的漢子,為了個婆娘就去尋死的道理,不說對不住你自己,就是想想你爹娘,也不該有輕生的念頭,來,好生跟叔家去吧!”勸著說著,拽拉著離了河邊上車回去了。
這王青的病本就沒好利落,這一頓奔波去梅鶴鳴的莊子,又驚又嚇,又怒又悔,損及情志,傷了內腑,又在河邊吹了半天冷風,哪還能落好,到了家,一沾了炕就起不來了,這一場大病,纏綿一個多月之久,好容易見了好的時候,已入了冬。
又將養了約有一月余光景,才算大愈,手里的存項銀錢也花了個干凈,便想著出去尋些活計營生,一早出去至掌燈時家來,也未尋到活計,想這天寒地凍的,誰家還打家伙什,正坐在那里發愁,想這清河縣是個傷心地兒,這里還是宛娘的屋子,也不是他的正經家,便生了回雙橋村去的念頭。
這日晚間,去街角打了些水酒,胡亂掂量了幾個酒菜,過去叫了李大牛夫妻過來,讓著上座了,斟了兩杯酒親捧過去道:“這幾月,勞了叔叔嬸子的辛苦,侄兒在這兒敬叔叔嬸嬸一杯,且吃下,也是侄兒的心意。”
兩夫妻對看一眼,知道這是有話要說呢,便都吃下了,王青才道:“雖叔叔嬸子待侄兒極好,侄兒還是想著總歸不是家里,想了這幾日,覺得不如賣了前街的祖產,仍回雙橋村去,這房子卻是宛娘的產業,她雖說給我,我卻不能情受了去,仍煩勞叔叔嬸子照看著,若她有一日回來”說道這里,臉色暗了暗,頓了幾頓苦笑一聲道:“想她如今綾羅滿身,珠翠滿頭,又怎會把這幾件破屋子看在眼里,若她不回,叔叔嬸嬸便瞧著處置了吧,想問在這兒耽擱了如許幾月,明兒真該家去了。”
李大牛夫妻也知他這一趟是傷了心,不想留在此處也是常情,便也沒狠留他,只把那寬心的話兒勸了幾句,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王青便背著包袱出了門,往前走到街口,不禁駐足回首望了半晌,記起舊日宛娘門邊送他的情景,越發心酸,搖了搖頭,轉身大步而去。
到了雙橋村自己家里一瞧,多日不歸,早已塵螨遍地,也無心收拾,只略掃了掃,便出去尋活計,尋了幾個舊日同行,卻都辭閃避,最后還是有人偷偷說給他道:“王青,你得罪了青州的梅公子,誰家還敢讓你去做活,依著我說,不如出了青州去別處倒是條活路。”
王青這才知那梅鶴鳴的勢力之大,竟是讓他在這青州府這地界呆不下去了,回家想了一宿,橫是不能餓死,打點了行裝,勞煩旁邊鄰居看顧著房子,便走了。
計量著出了這青州府,奔外省尋個生計,剛出青州府沒走多遠,天便黑了下來,夜路難行,便想尋個地兒胡亂歇一宿便了,前后望了望,只顧得趕路,卻錯過了宿頭,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便急往前趕了些時候,隱約瞧見前面仿似有棟屋舍,便加快腳步到了跟前,才發現是個破廟,黑黢黢也看不清究竟,想著橫豎湊乎一宿,便走了進去,尋了些柴草點燃,火光映照之下,王青才看清哪是什么破廟,卻是一座道觀,上頭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他待得地方想來是正殿,頭上的頂子早已破敗不堪,只屋角卻還堆著些稻草,不知是不是錯過宿頭的路人,還是要飯的叫花子歇在此處弄的,倒便宜了他。
忽覺腹中饑餓,記起這一日趕路,竟是水米未進,從包里尋出帶的干糧水袋,胡亂吃了些,填飽肚子,便縮在那邊稻草堆里睡了。
半夜忽覺冷起來,睜開眼才發現火不知什么時候滅了,上頭仿似覆上一層銀惶惶的光亮,王青抬頭看了看,只見大雪紛揚從破了的屋頂上落下來,怪道如此冷,原來落了雪,心里盼著這雪快些停下,別耽擱了他趕路才好。
想拿出件厚棉衣來蓋上,勉強對付過去,剛打開包袱,就聽見外面人吵馬嘶的響動,王青唬一挑,心說,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哪里還有什么人,別是搶奪錢財的強盜吧!又一想,自己如今落的如此,還怕什么強盜。
正想著,就見伴著腳步聲,竄進來幾個漢子,個個身穿青布棉衣,舉著火把,也沒遮臉,一照面,王青只覺心寒膽戰,不是旁人,就是在梅府闖進屋去捉他跟柳兒奸的那幾個,打頭的這個好像是柳兒的男人,叫什么全貴兒的,此時來,自然是來者不善。
“你,你們是梅府的下人?”全貴點點頭:“算你還有些記性,認得爺這張臉。”王青臉色一變道:“你們還想怎樣?”“怎樣?”全貴呵呵一陣陰笑:“你不會以為動了我們爺的女人,這就算完事了吧!我們爺是什么人,你也不掃聽掃聽,讓你這么全須全影兒的出了青州府,讓人知道,還不落了我們爺的名聲,今兒你貴大爺心情好,讓你自己選,是斷胳膊還是斷腿,放心,我們家爺吩咐了,不讓要你的命,卻讓你記著今日的教訓,滾的遠遠,永遠不許再踏進青州府的地界來。”
王青氣的直發抖,不禁恨聲道:“你們如此胡作非為,難道就沒了王法不成?”“王法?”全貴道:“我們家爺就是王法,快選,別讓你貴大爺費事兒。”
王青怒極攻心,站起來沖過去就要拼命,想梅鶴鳴府里這些小廝,個個都會些武藝傍身,且都是打架欺負人的能手,王青便是個有些力氣的漢子,哪是這幫人的對手,被全貴兒底下幾個小廝按住,一頓棍子下來,直打得起都起不。
全貴兒讓人打著火把靠近些,揪著他的頭發抬起臉來,端詳半晌兒嘖嘖的道:“真不知你這張臉哪兒好了,招的我們家奶奶如此待見,我瞧著比我貴大爺還不如呢,既然你自己不選,那我可替你選了。”讓人拽起他一條腿,掄起棍子就是一下,咔嚓一聲,王青不禁慘叫出來,人也暈死過去。
全貴探了探他的鼻子,放開他,扭頭卻見他弟弟全財去翻王青的包袱,不禁喝道:“全財兒,你做什么?”全財嘿嘿一笑道:“為了這廝,還得勞動咱幾個大雪天趕了半夜路,拿他些東西去換了酒吃也應該,只這廝是個窮鬼,竟只這幾錢碎銀子”忽瞧見里頭有個布包,拿出打開一瞧,是兩只舊銀鐲子,暗道造化,順手就塞到了懷里。
全貴拿他弟也沒法兒,說了聲:“在這破道觀里呆久了,連人都晦氣了。”全財看了眼地上的王青道:“哥,今兒可下了雪,這天寒地凍的,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若是沒人來,這廝的命可就仍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