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鳴鐘鐘擺向左右來回擺動,陌生的“咔咔”聲一下一下地極有規律地在響著,馮安東額角的汗順著鬢邊一劃而過,砸在青磚地上,一滴汗能有多深?
可馮安東直愣愣地望著汗滴,感覺像是一汪海朝他鋪天蓋地地壓過來。
皇帝穩穩地坐在上首,沒開腔也沒出聲。
難耐的沉默如潮水般洶涌襲來,馮安東覺得自己的手腳都軟了,伏在地上將眼輕輕抬起,他說出來了,他說出來了!這樣至少能脫開應邑流產這一樁事的罪責了吧。揣在懷里靠近胸腔的那封信,燙得炙人,方祈的勝券在握,證據充足,他不出面,卻讓自己出面,無非就是把準了自己得罪了應邑,被逼到絕境想要奮力一搏的心態...
馮安東感覺自己像被豹子逼到懸崖邊的羚羊,面前橫著的深淵,不跳過去就會被豹子咬死,若是橫下心來跳,至少還有一半的機會活下來!
“應邑長公主是皇上的胞妹,更是太后娘娘的掌珠,微臣以下犯上,僭越上位,禍已釀成,微臣亦心有戚戚...”
馮安東再一抬頭之時已是眼眶發紅,滿眼淚光,男兒有淚不輕彈,馮安東心里在想,這也不算是輕彈了吧?淚眼朦朧中看到皇帝神色如常的一張臉,又連忙將頭佝下,在青磚地上重重叩了個頭,半晌之后才開口晦澀,語聲哽咽地將皇帝逼得必須做一個抉擇:“微臣有罪!可忠君奉朝之心天地日月可見,懇求皇上明鑒!”
一語罷,已是泣不成聲。
可惜遠在鳳儀殿的行昭沒能看到這樣的場面。否則小娘子一定笑著拍掌。再往戲臺上投兩個梅花式樣的銀馃子去。
戲子唱念做打皆無情。馮安東若是不當讀書人了,自薦到四皇子管轄的伎園里頭當差,一定能成為頂好的角兒。
儀元殿被馮安東當做了戲臺子,皇帝自然也被帶成了戲中人,隨著戲子半低半側的臉,半帶粉彩,半帶陰影地意動心隨。
“信呢?你若是告訴朕信被應邑毀了,或是信又被應邑藏了起來。朕立馬治你個欺君罔上的罪名。”
皇帝語聲低沉,又拿話反過回去將軍。
方皇后對皇帝的認知一直沒錯,心軟耳根子軟手腕軟,話里頭明面上的意思是要看看信箋,才肯作罷。可細細一想,皇帝仍舊在無條件地護著應邑,哪怕心里已經承認了有這封信的存在。
馮安東一咬牙,從懷里抽出一封皺皺巴巴的信箋奉在掌心里,手肘過頭頂,以一種絕對謙卑與低微的姿勢奉上。
向公公瞅了瞅皇帝的神色。垂眸斂首,指尖觸到那封尚還帶了些體溫的信箋時。這位儀元殿第一人手指微不可見地輕輕顫動。
向公公心里很清楚皇帝看到這封信后意味著什么,馮安東敢頂著天子的怒火來面圣,那一定有自保的本錢這封信就是。
因為看到了應邑長公主藏著方祈通敵叛國的信箋,推搡中才導致了她的小產。
一切都合情合理,情有可原,甚至叫人令馮安東扼腕嘆息。
他是慣會將自己塑成一個忠上正良的君子...
方祈已經凱旋回京,活捉了托合其就能夠完全表明了方祈的忠心,那這封所謂的通敵叛國的罪證,只可能是子虛烏有...一個公主手里握著誣陷朝中重臣的信箋,任誰聽了都覺得啼笑皆非,可細細一想卻汗毛都會嚇得豎起來。
盛唐的安樂公主,太平公主,前朝的云紋公主,或是扶持與自己親厚的皇子上位,或是勾結朝臣把持大權,更有將眼明晃晃地擱在龍椅上的!
女人心狠起來,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還有什么做不成?
從下首到御前只有不過十步路,向公公的腦子里卻像演了一場雄渾壯闊的走馬燈,應邑偽造了方祈的罪證,目的不過在扳倒方家,連帶著方皇后失勢,方皇后失勢,重華宮陸淑妃遭殃,六皇子再無奪嫡可能,四皇子有腿疾,大寶之位,二皇子當仁不讓了!應邑長公主雖然地位清貴,可到底是個婦人,她的兒子還能有個勛爵,可到了孫輩、重孫輩就只能是白身了,若是家族里沒出個驚采絕艷的,長公主一脈就算徹底泯然眾人矣,再不復往日風光了...
可若是應了從龍之功,新皇會不記掛著姑母的恩情?會不著意擢升這一門的榮華?
向公公手里捧著那封信箋,眼神直直地釘在已經開了封的青泥封印上,應邑膽子太大了,可不得不說這事兒若是成了,當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向公公浸淫廟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多年,卻不明白女人間愛恨情仇下的手腕心計,更像一把泛著寒光的暗箭,殺人不見血,陰狠毒辣起來絲毫不比朝堂上的男人們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