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假期,如非和未晞拿著她們簡單的行李,搬到了近郊靠近山腳的一棟破舊的平房。房子是池陌跟一個朋友借的,是朋友的奶奶留下來的,算是祖產。周圍人煙稀少,山上一座座凸起的墳包,掩藏在樹叢中隱約可見。
“池陌有沒有說,我們為什么要搬家?”未晞放下東西,用手語問如非。
如非一邊鋪床,一邊說:“他沒說,你也知道,他有些事不能讓我們知道。所以現在,我們只能閉上嘴巴,默默支持他,你說是不是?”
未晞笑了笑,沒再問什么。兩個人收拾好東西,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如非說:“你餓不餓?我去買點吃的,估計再有一會兒,他也就回來了。”
“他會不會有事?”
“只是找個朋友借點錢,不會有事,放心好了。”
如非臨走的時候,又檢查了一遍門鎖才離開。她走得很快,總覺得有人在背后跟著她,可停下來回頭看,一個可疑的人都看不到。
自己太緊張了吧。
這個地方如此荒涼隱秘,阮劭南不可能這么快就找來。可是如非不得不懷疑,倘若阮劭南真的這么神通廣大,他們這么藏著未晞,又能藏多久?未晞現在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假期結束后,她總要回學校上課,到那時候,他們又該怎么保護她?
如非幾乎想仰天長嘆,好好的一個中秋節,都浪費在逃命似的搬家上。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較量,還沒正式開戰,他們已經熬得筋疲力盡了。
如非在村子里的小賣店買了礦泉水、方便面和火腿腸,拎著袋子往回走。迎面開過來一輛黑色的轎車,泥土路上塵土飛揚。如非讓道,與轎車擦身而過。不知為什么,她忽然感到心慌,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除了揚起的塵土和黑色的后車窗,她什么都沒看到。
阮劭南坐在自家別墅里,對著滿桌的美酒佳肴自斟自飲。桌上那些精致的淮揚菜,都是未晞喜歡的。還有那壇陳年的女兒紅,他記得,未晞很喜歡這種入口綿軟的紹興酒。上次只喝了一小杯,臉就紅得像個小孩子,但是眼睛水亮,越發襯得人明眸皓齒,粉白的臉比平時更加可憐可愛。
今夜的月色真美,好像柔細的薄紗,又如杯中的醇酒,微醺的感覺,讓人心甜意洽,昏然欲醉。
男人端著酒杯,看著沙發上小貓兒一樣睡著的人,笑得開懷暢意。他站起來,走過去,將沙發上的人撈起來,抱進懷里,讓她白皙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上,低聲說:“我的小未晞,你終于回來了。”
如非心急火燎地等著池陌。他從外面趕回來,剛進門,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未晞不見了,怎么辦?”
池陌緊緊握住她的手,“你先冷靜一下。”
可是如非沒法冷靜,自責道:“都怪我,出去買什么東西?她要是有個好歹,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池陌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急,不能急,總能想出法子。
“你有沒有凌落川的聯系方式?現在只有他能救未晞。”
如非抹了把眼淚,哽咽道:“沒有,如果有,我早就打給他了。未晞的手機也被人拿走了。”
池陌說:“那就去他公司找他,我們現在就走。”
如非淚眼模糊地問:“這樣能行嗎?你確定他這個時候能在公司?”
“總要試一下,我們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兩個人正要出門,如非的手機響了,是領班打來的,問她怎么還沒來上班。如非急匆匆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要請假,不能去了。”
她正要掛斷,又聽到領班在那邊喊:“你不來不行啊,vip人手不夠,那個凌大少爺今天不知道抽什么瘋,把這里鬧得沸反盈天。”
“凌落川在‘絕色’?”
“是啊,來了一段時間了,喝得醉醺醺的,經理怕出事,讓我們多安排幾個人看著他。”
如非放下電話,兩個人二話不說,直奔目的地而去。
如非在心里反反復復地念著:未晞,你一定要等著我。我這就去救你,你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
未晞坐在椅子上,隔著滿桌美食,絕望地看著對面的男人,有種在劫難逃的感覺。
她實在不明白,他已經把她的人生攪得一塌糊涂了,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為什么還跟她說什么補償、愛戀、沒有她不行之類的話?她半年前受過的那些苦,那些生不如死的遭遇,他是不是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他加之于她身上的痛苦,他是清清楚楚的。他怎么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坐在她面前,對她這樣信口開河,信誓旦旦?
阮劭南依然笑得優雅而體面。他就是這樣的人,即使將獵物拆卸入腹的時候,也不會讓自己的嘴角沾上半滴血。
想到這里,未晞打從心里冷出來,低頭在紙上寫道:“阮先生,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請你讓我離開。”
阮劭南用餐巾擦了擦嘴,看著未晞眼前的碗筷,柔聲說:“你還什么都沒吃呢。這些都是你以前最喜歡的,我特意把王嫂請回來為你做的,不嘗一下?”
眼前的男人柔情似水,可依舊讓她心驚膽戰。
未晞定了定神,在紙上寫:“過去喜歡的,現在未必喜歡。阮先生,自從半年前受傷后,我的口味已經變了很多。這些已經不合我的胃口了,如果你想說的都說完了,請讓我走吧。”
阮劭南笑了笑,眼中有東西一閃而過,如同流星劃過漆黑的夜幕,轉瞬即逝。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真心哭過幾次,但是這一次他知道:如果他哭了,這眼淚一定是真的。
可是她相信嗎?
她不相信,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
小時候聽故事,神話里說人身魚尾的冰鮫,可以織水為綃,墜淚成珠。他不是鮫人,不能把自己的眼淚變成珍珠,讓她相信那是真的。
他只是寓故事里那個喊“狼來了”的小孩。說謊的人總是會遭到報應,他的報應來了。
他失去了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他把她弄丟了,再也不能找回來。
得到時,不珍惜;珍惜時,已得不到。
這就是他的報應。
他雙手交疊在餐桌上,看著她,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未晞,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
看著男人貌似真誠的表情,未晞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再給你一次機會?阮先生,那我要怎么辦?你報完了你要報的仇,害死了你想害的人,看夠了你想看的戲,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心滿意足了。可我怎么辦?誰來還我一個公道?誰來給陸家那兩個孩子一個公道?阮先生,你欠我一條嗓子,兩條人命。你還沒有還,你讓我怎么給你機會?”
男人沉默了片刻,凝目而視,“我可以補償你,用我一生來補償你。只要你相信,未晞,再相信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未晞看了看他,接著寫:“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太聰明,太高深莫測,你什么時候真,什么時候假,我分辨不出。如果你真的還顧念著我們往昔的情誼,請你放過我,讓我去過自己的日子。”
阮劭南看后挑眉而笑,低頭沉吟了半晌,方才冷道:“那凌落川呢,他跟我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你能接受他,卻不能重新接受我?”
他們有什么不同?這是一個好問題。
“其實你們很像,如果真要說有什么不一樣,或許是,他跟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阮劭南放下餐巾站起來,走到未晞身邊,用平等的角度,屈身看著她,“如果只是這樣,我也……”
“還有就是,他不會借刀殺人,更不會為了達到目的,挑撥另一個男人來折磨我,欺侮我。”
看著他驚訝的眼神,未晞深吸一口氣,顫抖著寫道:“我知道,你從不認為我會報復你,那天晚上你是故意布局,讓他懷疑我。你就是想我恨他,討厭他,一輩子遠離他。或許你更希望他恨我,討厭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我。事實是,你成功了。他懷疑我,對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凌落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騙,你太了解我們了,每一步都被你算進骨子里。可惜的是,你機關算盡,卻是百密一疏。你終究算錯了一步,就是人心。”
未晞又寫了一段話,阮劭南看過之后,將它揉成一團,狠狠地踩在腳下。
她寫的是:“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沒做。看到我哭,他就不忍心了,又被你挑撥得怒氣難平,整整一夜,一個人在臥室里發脾氣。他將屋子里能砸的東西,除了我,都砸了個稀爛。后來他用花瓶砸碎了壁燈,我當時就在壁燈下面,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我,后背扎了很多碎玻璃。我們去了醫院,拔出碎片后,他不愿意住在醫院。我們又回到別墅,回去后他就一直喝酒,喝醉了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我們就這樣過了一夜。他寧肯傷害自己,也不愿意傷害我。所以真可惜,阮先生,你這次是枉作小人了。對于他的猜疑,我的確失望,但是對你,我只剩了絕望。”
阮劭南抬眼注視她片刻,冷冷一笑,“那天早晨,你知道我跟著你,所以你將計就計,故意買藥吃給我看,故意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竟然被你耍得團團轉,你可真了不起。”他忽然揪住她的衣襟,將她整個兒拖了過來,“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既然你把他說得這么好,你為什么要離開他?你是真的對他失望了,還是心里知道他斗不過我,你想保護他?”看到她驚恐不定的眼神,阮劭南冷冷一笑,“你想保護他。”他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冰冷的眼睛沒有一絲感情,“你不該這么固執,不該這么了解我。我也對你絕望了。就像你說的,我很聰明,就算是殺人放火,也能做得滴水不漏。就算你今天死在我這里,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他貼在她耳邊,冰冷地獰笑著,“我現在就能殺了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你,你信不信?”
未晞被他掐得幾乎窒息,艱難地看著他,翕合的嘴唇發出無聲的語:“我信!可你就算把我的心挖出來……里面也沒有你!”
如非帶著池陌從絕色傾城的后門摸進去,兩個人馬不停蹄地來到vip區,遠遠看到凌落川的保鏢守在門口,那個人真的在這兒。
如非想沖進去找他,門口的保鏢卻將她攔了下來,“小姐,這是凌先生的包廂,你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我就是找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對他說。”
兩個保鏢互看一眼,搖了搖頭,“真的不行,凌先生吩咐過,他只想一個人待著,請別讓我們難做。”
看他們的眼神,如非明白了,他們是把她當作來找凌落川算風月賬的女人了。
池陌看說不通,也不再廢話,干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兩個人。就在雙方相持不下的時候,如非趁機溜了進去。
包廂里面的音樂震耳欲聾,光線暗淡。如非進去之后,四下一看,她要找的人正醉醺醺地歪在沙發上。桌上橫七豎八地擺了很多酒瓶,他已經喝了不少。
如非又急又亂,揪住那個人的衣領,大聲說:“凌落川,你醒醒!未晞有危險,你得快點去救她,再晚就來不及了。”
凌落川抱著酒杯,瞇著眼睛乜斜了她一眼,打了一個酒嗝,漫不經心地問“她怎么了?”
“阮劭南……”如非的話沒說完,就被一個保鏢揪住了胳膊,那人二話不說就把她往外拖。
她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著:“凌落川,阮劭南把未晞抓走了,你不去救她,她會死的。”
音樂的聲音很大,凌落川耳力受限,又醉得厲害,昏昏沉沉地只聽到幾句,聽到“未晞”兩個字,這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哐啷一聲,他將酒杯大力扔在屏幕上,厲聲吼道:“她死不死,關我什么事?”
如非的同事聽到動靜,全都圍了過來,看到跟保鏢廝打的池陌,還有一條胳膊被人拉著,另外一條胳膊還死死抓著凌落川的如非,大家都驚訝得合不上嘴,更不清楚這幾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領班也趕了過來,看到混亂的場面,嚇得花容失色,大聲說:“莫如非,池陌,你們兩個怎么回事啊?瘋了是不是?這里是vip區,你們在胡鬧什么?還有,池陌,你不是被開除了嗎?你是怎么進來的?”
凌落川對這些喧鬧不勝其煩,狠狠地揮了揮手。拉著如非的保鏢干脆胳膊一伸,架著如非的胳膊,把她拖了起來。如非不死心地大叫,哭得聲淚俱下,“凌落川,求求你,救救她。阮劭南不會放過她的,你不去救她,她真的會死的。你不是很喜歡她嗎?就當你做做好事吧,求求你,救救她……”
阮劭南看著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女人,看著她視死如歸的眼神,笑了笑,慢慢放開手。
如此良辰美景,偏偏要月圓人缺。可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釋然一笑,給她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女兒紅,說:“這是地窖十八年的珍品,我記得第一次我們吃飯的時候,你很喜歡的。喝過這一杯,我們從此各走各路。”
未晞看著他沒動,阮劭南搖頭輕笑,說:“覆水難收的道理我也懂,還是那句話,我們好合好散,從此婚喪嫁娶,各不相干。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他給自己也斟滿,舉杯向她,“未晞,祝你幸福。”
未晞看到他一飲而盡,才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下去,然后放下杯子,在紙上寫道:“謝謝你的晚餐。”
阮劭南點點頭,未晞轉身向門口走去。阮劭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用無比溫柔的眼神,微笑著,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