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剛剛入夜。
殤陽關外的楚衛軍中帳。
諸侯大軍的統帥幾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沒有來。費安冷冷的目光透過門口簾子的縫隙看向外面,絲絲秋風透了進來。僅僅幾天,殤陽關下便冷了起來,連續幾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覺。岡無畏和古月衣對視,各自搖頭,程奎則瞪著息衍,息衍也是搖頭微笑。sm.Ъiqiku.Πet
明日便是白毅約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這些日子全無動靜,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岡無畏于是傳書請諸位將軍一同來向白毅問訊,不過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謝子侯出來迎接,說白將軍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將軍們議論良久,得不出什么結論,心里焦急,也不悅于白毅的傲氣和冷淡,卻礙于他的盛名不便作。程奎咬牙拍著座椅的扶手,瞪圓了眼睛,已經是幾次把到嘴邊的臟話吞了回去。
還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將軍,我們中只有您和白將軍是多年的朋友。白將軍是連日不見客,剛才息將軍也一不。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軍全然沒有準備,將士們心中不安。息將軍可愿意為我們解疑?”
他神色謙恭,是敦請的樣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卻也只能苦笑:“古將軍,我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沒有諱莫如深的習慣。我們冒著危險同來這里對抗離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戰友,作戰的方略無不可說。可惜從我認識白將軍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明白過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滿腹的疑惑。”
“殤陽關地勢高險,離軍赤旅強于步戰,守城是他們的強項。”岡無畏搖頭嘆息,“如果不是預先運籌帷幄,排兵布陣,想要破城,談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場十萬人的破城之戰,現在排兵布陣,也已經晚了。我們靜等白將軍的奇跡好了。”費安冷冷地說道。
程奎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狠狠地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沒有提前的準備,貿然攻城是枉費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搖頭,“這樣的事情,我想白將軍是不會做出來的。莫非所謂七日之約,只是疑兵之計,令嬴無翳驚恐不安?”
息衍搖頭:“不,明日一定攻城。雖然我從不明白白將軍在想些什么,不過我認識他這么些年來,他出必踐,行而必果,即便對于敵人也從沒有例外。所以他跟離公約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會登上殤陽關的城頭。除非……”
“除非什么?”古月衣追問。
“除非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攤了攤手。
“任何人都會有第一次失手。”費安道。
息衍大笑:“費將軍說得不錯,如果不是兩軍陣前。我倒想設個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東6第一名將的威名。”
費安眉鋒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來:“我看息將軍的意思,還是會下注在白將軍這邊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誼,這個莊我是一定要幫的。”息衍漫不經心地說。
帳簾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衛軍士佝僂著背,捧著一只木托盤進來,托盤上覆著白色的麻布。
“參見諸位將軍。”軍士掃了一眼周圍,行了禮就要退出去。
“你來找白將軍?”息衍喝住了他。他認出那名軍士是個隨軍的醫生統領,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皺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個人都聞見了仵作身上傳來的濃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魯如程奎的人也覺得惡心得要吐出來。
“是前些天那些闖陣的怪人,留下來的那條斷臂。我想著那些人行為怪異,受傷仿佛沒有感覺,就撿回了這條斷臂用石灰抹了,想帶回去和同僚研討。誰料到,”仵作面有難色,“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問。
“本來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幾個月不是問題,不過今天再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所以想報白將軍知道。”仵作說。
“嗯?”古月衣強忍著惡臭上前,“給我看一眼。”
仵作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揭開了托盤上的白麻布。劇烈的臭味一瞬間嗆得人幾乎要暈過去,穩重如岡無畏也不禁按著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來避開。那只托盤上的斷臂異常的粗大健碩,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長了幾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爛得見骨,骨骼和暗紅色的肌肉分離,正濕漉漉的滴著臭水,看一眼也讓人心驚膽戰。
“怎么會這樣?”古月衣驚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過的尸骨都會脫水,還在這樣漸漸冷起來的天氣下,斷然沒有腐爛得那么快的。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從者,雖然其后諸軍將領都覺得丟了面子,被區區五個人踏陣而去,卻都說不出所以。離**中暗藏有秘道士的傳聞早已有之,八鹿原的大戰,離軍就使用了秘道的風障和炎火,諸侯聯軍沒有準備,吃了大虧。
“一塊爛肉,端進來是讓我們吃不好晚飯么?”息衍的聲音忽地傳來。他已經站在了古月衣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揮揮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詭異。”古月衣低聲道。
“這種想不通的事情,其實也犯不著多想。”息衍淡然道。
謝子侯掀開簾子,走進了帳篷。
他摘下斗篷的風帽,微微打了個哆嗦。帳外疾風橫掃,有如鬼嘯,地面已經被凍得鐵硬,絲絨的夾衣都當不住寒冷。帳里卻點著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覺得燥熱。白毅未穿鎧甲坐在桌前,認真的擺弄著一只填滿泥土的陶盆。
“大將軍。”謝子侯湊近,打量著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詣,經常自制地形沙盤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過在白毅的手里擺弄來,卻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不過那只陶盆卻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幾個銅錙一只的燒土花盆。謝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座已近五年,自以為對軍械有獨到的見解,卻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這只陶盆的用處。
“子侯,諸位將軍還沒有走么?”白毅聚精會神,微微點頭致意,并不看謝子侯。
“還沒有,都在大帳中說話,大概見不到將軍,不甘心離去。”
“那也任由他們。”白毅隨口說道。
白毅手中絲毫不停。謝子侯摒住呼吸,看著他先是將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澆上清水,再把一包東西灑進去,再敷上一層泥土。十指上滿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將軍,這是?”謝子侯終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來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經種了兩盆,剩下的種子都在這里,希望天氣真的冷下來之前,可以看見它開花。”
看著謝子侯茫然不解的樣子,白毅從炭火下拾起另外兩個陶盆放在他面前:“這是前幾日種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品種。”
謝子侯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擺弄花草,苦笑幾聲,長拜下去:“大將軍,您在此種草蒔花,卻苦了我們這些擋架的人。”
“見不到我,諸位將軍很不滿意吧?”
謝子侯搖頭苦笑:“費盡唇舌,好好語,諸位將軍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國程將軍脾氣暴躁,說我軍畏戰,大將軍膽怯。幾乎把我們說成是包庇逆賊的同黨。”
“程奎是個直性子的人,他怎么罵,都不要緊,不過是一時口舌之快。我擔心的是費安和岡無畏,費安性格陰狠,對我軍始終是觀望,岡無畏將軍卻是數十年名將,真的令他覺得我們失禮,怕是不好收場。”白毅淡淡地說道。
“將軍素來不會刻意對人傲慢,既然也擔心費安和岡無畏的不滿,為什么卻避而不見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儀,令他們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覺太過熟絡了。”
“怎么說?”謝子侯長拜,這是請教的意思。
“攻破殤陽關指日可待,那時候諸侯大軍必然希望能夠推進天啟覲見皇帝。一則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勢力,二則在皇室面前表功。不過我們這些騎馬帶刀的人想進入帝都,想必皇室不會樂于看見。諸國之中,我國兵力最強,也和皇室最為親密,皇室勢必會倚仗我軍安撫諸侯,保護天啟城的安寧。那時候我們和諸軍之間的關系,會更加微妙。”白毅低聲說,“所以與其親若兄弟,不如跟諸軍保持一段距離,站好我們的立場。令其心中對我軍有所戒備,便會加加倍小心,不至于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