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堂香主盡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呼喝,聲音遠遠
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個聲音答應:“遵命。教主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
就座。”令狐沖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鋪了錦緞,分為黑白青紅黃五
色,錦緞上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
工精致,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日月教這一次布置周密之極。五岳劍派本以中岳嵩山居
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恒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
岳華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禪。反正左冷禪、岳不群
、莫大先生、天門道人均已逝世,令狐沖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
披的椅中。朝陽峰上眾人默然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八名黃衫老者再喚了一遍,
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
罷!”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的諸位兄弟
,都上朝陽峰來,參見教主。”他們這“主”字一出口,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
“遵命!”呼聲聲震山谷,令狐沖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人。這些人
暗暗隱伏,不露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劍派人眾到齊之后,出其不意
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勢,壓得五岳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意。霎時之間,朝
陽峰四面八方涌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事先早
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約有二三千人,當是左道綠林中的首領人物,其余屬下,自是在峰
腰相候了。
令狐沖一瞥之下,見藍鳳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這些人或受日月
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沖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
眾人目光和令狐沖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
人來到峰上,更無別般聲息。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
:“江湖后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
人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最后說到“圣教主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之時,日月教教眾,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聲音當真
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起!”數千人齊
聲說道:“謝圣教主!”一齊站了起來。令狐沖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
承東方不敗那般無恥情狀,忍不住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然變本加厲,教主
之上,還要加上一個‘圣’字,變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高呼‘我皇
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見辱于人
,還算是甚么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想到此處,不由氣往上沖,突然之間,丹田
中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暈去。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
星**”后,雖然立誓不用,但剛才在山洞口給岳不群以漁網罩住,生死系于一線,只好
將這邪法使了出來,吸了岳不群的內力,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
呻吟之聲。但他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誰都看得出
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盈盈走到他身后,低聲道:“沖哥,我在
這里。”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么一聲,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令狐沖
回過頭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說過的話,
說道他學了這“吸星**”后,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
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體內的異種真
氣,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將余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
十余年,潛心鉆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沖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術。
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
合污。后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兇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
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于我,那么
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
,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杰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
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說的盡是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
后,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憐之事,令狐沖
可決計不干。此刻更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心想當日你在
湖底黑獄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實無禮已極。
正思念間,忽然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啟稟圣教主,恒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令狐沖一
凜,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
光也跟隨在后。鮑大楚朗聲道:“眾位朋友請去參見圣教主。”
儀清等見令狐沖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岳丈,心想雖然正邪不同,并瞧在
掌門人的面上,以后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恒山派后
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鮑大楚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
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鮑大楚大聲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
圣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沖瞧去。令狐沖搖了搖頭。儀清道:“要殺
便殺,恒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
怒道:“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到這里來干甚么?”他眼見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
,勢成僵局,倘若去為難這干女弟子,于令狐沖臉上便不好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
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
野和尚,無門無派,聽見這里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日月神教
在此會見五岳劍派,閑雜人等,不得在此羅唆,你下山去罷!”向問天這么說,那是沖著
令狐沖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來,料想和恒山派有
些瓜葛,不欲令他過份難堪。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
便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
雖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敵,當著面決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
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向問
天轉向令狐沖道:“令狐兄弟,這顛和尚和貴派有甚么干系?”令狐沖胸腹間正痛得死去
活來,顫聲答道:“這……這位不戒大師……”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魔教”,極是氣
惱,只怕令狐沖說出跟這和尚大有淵源,可就不便殺他,不等令狐沖說畢,便即喝道:“
將這瘋僧斃了!”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遵命!”八人拳掌齊施,便向不戒攻了過去
。
不戒叫道:“你們恃人多嗎?”只說得幾個字,八名長老已然攻到。那婆婆罵道:“
好不要臉!”竄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著背,舉掌迎敵。那八名長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
的人才,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以八對二,數招間便占上風。田伯光拔出單
刀,儀琳提起長劍,加入戰團。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田伯光仗
著刀快,尚能抵擋得一陣,儀琳卻被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來,若不是那長老見她穿著恒山
派服色,瞧在令狐沖臉上容讓幾分,早便將她殺了。令狐沖彎腰左手按著肚子,右手抽出
長劍,叫道:“且……且慢!”搶入戰團,長劍顫動,連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長老,轉身
過來,又是八劍。這一十六招“獨孤劍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八名長老
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又不敢當真和他對敵,紛紛退了開去。令狐沖俯身蹲在地下,說道:
“任……任教主,請瞧在我面上,讓……讓他們……”下面兩個“去罷”,再也說不出口
。
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愛
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既
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面。”
向問天身形一晃,雙手連揮,已分別點了不戒夫婦、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他出
手之快,實是神乎其技,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竟也逃不開他的手腳。令狐沖驚道:“向
……向……”向問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轉頭叫道:“來八個人
!”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躬身道:“謹奉向左使吩咐!”向問天道:“四個男的
,四個女的。”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
向問天道:“這四人出無狀,本應殺卻。圣教主寬大為懷,瞧著令狐掌門臉面,不
予處分。將他們背到峰下,解穴釋放。”八人恭身答應。向問天低聲囑咐:“是令狐掌門
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道:“是!”背負著四人,下峰去了。令狐沖和盈盈見不
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都舒了口長氣。令狐沖顫聲道:“多……多謝!”蹲在地下,
再也站不起來。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雖將八名長老逼開,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
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息間事,卻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間疼痛更
是厲害。向問天暗暗擔心,臉上卻不動聲息,笑道:“令狐兄弟,有點不舒服么?”他和
令狐沖當年力斗群雄,義結金蘭,雖然相聚日少,但這份交情卻是生死不渝。他攜住令狐
沖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輸真氣,助他抗御體內真氣的劇變。令狐沖心想自己身有“
吸星**”,向問天如此做法,無異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掙脫他手,說道:“向
大哥,不可!我……我已經好了。”
任我行說道:“五岳劍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來赴會。其余四派師徒,竟膽敢不上
峰來,咱們可不能客氣了。”便在此時,上官云快步奔上峰來,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說道
:“啟稟圣教主:在思過崖山洞之中,發現數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便在其內,
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諸派好手,不計其數,似是自相殘殺而死。”任我行“哦”的一聲
,道:“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哪里去了?”上官云道:“屬下仔細檢視,尸首中并無莫大在
內,華山各處也沒發見他蹤跡。”令狐沖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詫異,兩人對望了一眼,
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沒,居然能夠脫險,猜想他當時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裝假死
,直到風平浪靜,這才離去。”只聽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
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說道:“這……這從何說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洞之外,
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問:“是誰?”上官云道:“屬下檢視之后,確知是華山派掌
門,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岳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沖將來在本教
必將執掌重權,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因此語中就客氣了些。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問道:“是……是誰殺死他的?”上
官云道:“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聽得后洞口有爭斗之聲,出去一看,見是一群
華山派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格斗,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雙方打得很是厲害,
死傷不少。現下已均拿在峰下,聽由圣教主發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給泰山派
殺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恒山派中儀清朗聲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
位師妹殺死的。”任我行道:“是誰?”儀清道:“便是剛才下峰去的儀琳小師妹。岳不
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薩保佑,掌門師父和
定逸師叔有靈,借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誅此元兇巨惡。”任我行道:“嗯
,原來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語氣之中,顯得十分意興蕭索。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沒趣。此番日月教大舉前來華山,
事先布置周詳異常,不但全教好手盡出,更召集了屬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群豪,準
擬一舉而將五岳劍派盡數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殲之。從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
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當兩派,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基
業,便于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禪、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幾
名前輩盡皆自相殘殺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任我行殫
精竭慮的一番巧妙策劃,竟然盡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聲道:“將五岳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都給我押上峰來。
”上官云應道:“是!”轉身下去傳令。令孤沖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漸漸靜了下來
,聽得任我行說“五岳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雖然他用意并不是在罵自己,但恒
山派畢竟也在五岳劍派之列,心下老大沒趣。過了一會,只聽得吆喝之聲,日月教的兩名
長老率領教眾,押著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來到峰上。華山派弟
子本來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戰死。這三十三名弟子
不但都是無名之輩,而且個個身上帶傷,若非日月教教眾扶持,根本就無法上峰。任我行
一見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這些狗崽子干甚么?帶了下去,都帶了下去!”那
兩名長老應道:“謹遵圣教主令旨。”將三十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帶下峰去。任我行空口
咒罵了幾句,突然哈哈長笑,說道:“這五岳劍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勞咱們動手,
他們窩里反自相殘殺,從此江湖之上,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
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這是圣教主洪福齊天,跳梁小丑,自行殞滅。”向
問天又道:“五岳劍派之中,恒山派卻是一枝獨秀,矯矯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
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共亨榮華。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
世無雙的人才,作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說得好。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
。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愿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恒山,那
也不妨。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親兵罷,哈哈,哈哈!”仰天長笑,聲震山谷
。眾人聽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隨即歡聲雷動,四面八方都叫了起來:“令狐大
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極了!”“恭喜圣教主得個好幫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
教主!”“圣教主萬歲,副教主九千歲!”諸教眾眼見令狐沖既將做教主的女婿,又當上
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知他為人隨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
日夕惴惴,唯恐大禍臨頭。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和他同過患難
,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歡呼擁戴之意,都是發自衷誠。向問天笑道:“恭喜副教主
,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這就叫好事成雙,
喜上加喜。”令狐沖心中卻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萬萬不可,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又想
自己倘若力辭不就,與盈盈結縭之望便此絕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殺身之禍。自
己死不足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于此。該當立即推辭,還是暫且答應
下來,讓恒山眾弟子脫了險再說?他緩緩轉過頭去,向恒山派眾弟子瞧去,只見有的臉現
怒色,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上官云朗聲道:“咱們以圣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挑少林,克武當,昆侖、
峨嵋不攻自下,再要滅了丐幫,也不過舉手之勞。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教主壽
比南山,福澤無窮!”令狐沖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聽上官云贈了自己八字頌詞,甚么
“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級,但也
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教主,這八字頌詞,只怕就此永遠跟定了
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
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向問天道:“令狐掌門,圣教主以副教
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令狐沖心中
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站起身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
,要向教主陳說。”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
令狐沖道:“第一件,晚輩受恒山派前掌門定閑師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門,縱不能
光大恒山派門戶,也決不能將恒山一派帶入日月神教,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
定閑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于我為妻。”眾人
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
顧莞爾。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第一件事易辦,你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一位師太
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盡可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
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允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眾人
隨聲附合,都大聲歡笑起來。
令狐沖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一會,朗聲說道
:“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
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
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了?”令狐沖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截鐵
,絕無半分轉圜余地。一時朝陽峰上,群豪盡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后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沖道:“當日在
杭州梅莊,以及在少室山腳下雪地之中,教主曾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
為患的滋味,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
”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個也不
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沖道:“恒山派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
畏懼。教主要殺,我們誓死周旋便是。”
儀清伸手一揮,恒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沖身后。儀清朗聲道:“我恒山派弟子唯
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所懼!”鄭萼道:“敵眾我寡,我們又
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漢終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戰不屈。”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
,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是我暗設埋伏,以計相害。令狐沖,你帶領門人弟子,回
去恒山,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只雞,算是我
姓任的沒種。”
教眾大聲吶喊:“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恒山之上,雞犬不留!”以日月
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恒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
。不論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備,日月教定能將之殺得干干凈凈。以前五岳劍派和日
月教為敵,五派互為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饒是如此,百余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
勝不敗的局面。目下五岳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決計無法和日月教相抗。這一節恒山派
眾人無不了然。任我行說要將恒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決非大。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
卻已另有一番計較,令狐沖劍術雖精,畢竟孤掌難鳴,恒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掛在心
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心想令狐沖回去,突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
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
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
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
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后埋伏盡起,前后夾擊,將赴
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當兩
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后
攻武當、滅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
大計,在心中反復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沖不肯入教,雖然削了自己臉面,但正因此
一來,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中歡喜,實是難以形容。
令狐沖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眶,這時再也不
能忍耐,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
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沖哥,沖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你……”令狐沖道
:“怎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決不會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沖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于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圣教主,豈
能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婦如何?”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沖是個
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
這……這如何可以?”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那么咱們就此別過。”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眾
攻打恒山,將自己殺死之后,她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
除世俗之見,肯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同歸恒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然后
攜手同死。更無余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沖固可行之不疑,卻決非這位拘
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么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
行抱拳行禮,又向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沖在見性峰上,恭候諸位大
駕!”說著轉身便走。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后期。”令狐沖笑道
:“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來到華山,事先詳加籌劃,百物具
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壇酒來,打開壇蓋,斟在碗中。向問天和
令狐沖各干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兒永
遠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
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
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暗暗佩服。
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鳳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沖酒到碗干,眼見
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沖這一生也不枉了
,卻又何必害了他們的性命?”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已不勝酒力,今日
不能再喝了。眾位前來攻打恒山之時,我在恒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說著
將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
胡涂亂打一場,倒也有趣。”
令狐沖將酒碗往地下一擲,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隨下峰
。
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與武當
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
攻武當山如何網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
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
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又想:“這些家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
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恒山三派齊滅
之后,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
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聽了:圣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
相勸,固是圣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沖這一介莽夫所能知
。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諸教眾齊聲呼叫:“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續道:“武
林中尚有少林、武當兩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著落在令狐沖身上,安排巧
計,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圣教主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肯入教,
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囑咐!”
教眾一聽,心中均道:“原來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向問天追隨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于義氣,向令狐沖敬酒,此事定為他
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余眾人也跟著敬酒,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當即編了一番語出
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這幾句話,能救得老頭子、計無施等諸人的性命。這么一說,
眾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如神。任我行
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暗想:“畢竟向左使隨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雖
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法,他終究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
將出來,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
上官云大聲說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他老
人家說甚么,大伙兒就干甚么,再也沒有錯的。”鮑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
抬,咱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萬死不辭。”秦偉邦道:“為圣教主辦事,就算死十
萬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著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說,一生之中,最有意思
的就是這幾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圣教主。見圣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于
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日月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
降下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
杰、大圣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
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謀?諸葛殼計策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圣教主比比劍法看
?”諸教眾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圣教主!”鮑
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
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圣教主的長生祿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灰孫子,都在圣
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眾人齊聲高叫:“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雖然有些語未免荒誕不經,但聽在耳中
,著實受用,心想:“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他六出祁山,未建
尺寸之功,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固是神勇,可是若和
我單打獨斗,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
?他率領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
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但聽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聲震動天地,站在峰腰的
江湖豪士跟著齊聲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聲。任我行躊躇滿志,站起身來。
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霎時之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陽光
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
:“但愿千秋萬載,永如今……”說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一運氣,要將下面
那個“日”字說了出來,只覺胸口抽搐,那“日”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
將一股涌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陽光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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