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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復仇

      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

      。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并無親人。”余滄海

      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

      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聲音,舉

      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余,未免不夠謹

      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

      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里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將上來,雙腿力掙

      ,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一聲響

      ,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頭閃

      避,卻忘了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

      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

      ,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

      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一

      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

      之身上斬去。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

      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當當當響聲不絕,

      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

      。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

      將余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

      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

      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

      主的倒退了幾步。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忽聽

      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眾人抬了余滄海的尸身

      ,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恒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

      ,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

      了仇啦。”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

      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

      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站在遠處的青

      城群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

      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

      他賣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沖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

      了?為甚么你這么恨我?”岳靈珊柔聲道:“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

      林平之怒道:“難得甚么?”岳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

      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

      ,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你……竟敢說這等

      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么樣子,心情不好,何必

      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

      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墻上。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

      人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語,顯是對

      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

      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

      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

      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靈

      珊,續道:“哪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劍譜。”

      岳靈珊正扶著土墻,慢慢站起,聽他這么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哪……哪

      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

      ,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甚么?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

      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

      教我天誅地滅。”

      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

      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甚么……為甚么……”

      岳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

      ”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的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

      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

      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巧語。”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

      “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們一程?”岳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

      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里。岳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

      是極不愿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于躍入車中。岳靈珊咬牙

      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沖卻始終一

      眼不瞧。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

      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

      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尸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

      平之、岳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后,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婦趕

      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

      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諧,當可斷;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

      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

      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鉆入耳中,有人在叫:“沖哥,沖哥!”令狐沖嗯了一聲

      ,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令狐沖忙即坐起,走到

      祠堂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云中半現的月亮。令狐沖走到她身邊,

      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里半點聲息也無。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

      妹?”令狐沖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

      侮?”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

      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于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

      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沖又嘆了口氣

      ,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

      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沖點了點

      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

      ,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還有甚么意味?”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

      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甚么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

      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甚么嫌疑,致貽終生之恨。”令狐沖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

      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

      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

      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恒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儀和與儀清見

      令狐沖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

      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當令狐沖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轉過了頭

      ,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

      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

      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

      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

      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

      狐沖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胡子罷!”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臺側我

      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沖道:“那改成甚么才好?”盈盈伸鞭指著前

      面一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罷。”

      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沖自己聽了出來,知

      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說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

      紅,問道:“有甚么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甚么?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

      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記起當

      日和令狐沖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令

      狐沖見她輕輕躍入墻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

      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

      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月

      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

      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并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

      ,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

      ,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里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

      ,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

      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沖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

      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后,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

      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

      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

      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后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

      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

      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沖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

      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么撫摸不休。過了一會

      ,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沖道:“

      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

      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一聲唿

      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

      令狐沖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甚么?”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

      。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

      。”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墻去,一只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

      哪知這么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

      。’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

      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來喂狗。’

      ”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是最靦腆,她

      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語中只

      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里,挺腰一提韁繩,騾

      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

      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

      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么,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

      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

      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

      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

      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

      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雞殺

      了,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

      “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甚么也不知道。咱們的

      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來我

      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爹怎

      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

      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

      ,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甚么?”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

      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則教令狐沖見

      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

      彎,來到一座大湖之釁。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沖哥,你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

      盈道:“你在做甚么夢?”令狐沖道:“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

      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并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

      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沖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

      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沖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說道:“沖哥,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

      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

      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于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

      少些。”她輕拉韁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快跑起來。這

      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余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

      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于大地。極目遠

      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

      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行了一

      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

      ,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

      聲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這里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

      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

      ,只得點頭道:“好。”盈盈輕躍下車,鉆入了高梁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

      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桿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于外。她彎腰而

      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并肩而行。只聽得林平之說

      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

      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

      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么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

      ”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

      ,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

      “你真要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

      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于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

      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別了?只不過岳不

      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

      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

      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

      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

      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

      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

      面、干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

      三夜,也決計不會準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岳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

      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

      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罷,我便再信你

      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并無夫妻之

      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里去罷!”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并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

      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么緣故?”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

      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甚么緣故,真是……真是…

      …”轉身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

      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只

      聽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

      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

      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么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

      ,很好……哇……”說到這里,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

      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么?”林平之問道:

      “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么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

      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

      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么說,姓

      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岳靈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

      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盈盈聽到這里,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岳靈

      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

      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岳派掌門,你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

      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

      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

      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岳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跟我說

      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

      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

      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

      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沖

      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

      邪劍法相比?在封禪臺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

      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

      情義可深著哪!”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

      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

      “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

      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

      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墻,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么說來

      ,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

      ,實則他確已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后,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

      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甚么

      賊不賊的,說得這么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

      不得?”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

      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

      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么說,又見大

      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

      ,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么好,你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

      ,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

      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后,我跟你說不

      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

      對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

      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

      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

      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靈珊嘆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

      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

      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么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

      甚么東西。”岳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

      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里,語氣又暴躁起來。岳

      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罷!”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靈珊道:“

      你愛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

      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

      子的主意,哪里還會后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

      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

      不信。岳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給你,

      你……你總信得過我了罷。我倆今晚在這里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后,做……

      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后來已幾不可聞。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

      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后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

      !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凄厲,

      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干甚么了?為甚么這姓林的這么

      兇?”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

      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于我……到底……到底我做

      錯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

      口不說。

      岳靈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話,盡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

      ,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

      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

      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

      你說了便是。”岳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林

      平之道:“你既對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

      :“為甚么?”林平之道:“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余滄

      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

      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么?”岳靈珊道:

      “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

      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

      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

      回事。”岳靈珊沉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么人?”岳靈珊

      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

      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

      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

      :“英雄豪杰,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

      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的寬慰。

      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林平

      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

      你一起去過。”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么抄錄在一件袈裟

      上?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后,

      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

      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

      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么推測

      ,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

      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

      人口中聞此劍譜,錄于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

      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么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

      ,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后,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岳靈珊道:“

      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

      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后,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

      后,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

      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后了。”

      盈盈聽到這里,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

      出一源,基本原理并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

      ”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

      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

      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甚么傳給了東方不

      敗?”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

      他寶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里,空自著急。

      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涂?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

      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

      竟將爹爹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哪里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

      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幸之極的事,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

      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想到這里

      ,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

      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

      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干甚么?”回思往事,想到

      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沖郎

      。沖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

      ,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

      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于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

      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身上。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過了好

      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后,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

      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遠圖公

      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

      得很長,可是語意中并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

      ,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

      ,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岳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甚么?”林平之哼了一聲

      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

      親之后,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

      能抗拒。我終于……我終于……自宮習劍……”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

      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

      自宮’。”岳靈珊道:“那……那為甚么?”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

      。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

      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甚么東方不敗一代梟雄,武功無故

      于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

      ,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

      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

      :“不錯,我自宮之后,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

      罷。”岳靈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

      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甚么……為甚么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

      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岳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

      ……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

      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非

      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

      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

      ,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照這

      么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愿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

      。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

      ,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

      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沖,甚么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盈盈心下

      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

      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岳靈珊嘆了口氣

      ,道:“你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

      你爹的法子。”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你。

      ”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

      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急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

      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

      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

      。”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胡子落了,大可

      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

      ,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嘆了口氣,默不作聲。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機

      敏,這一著委實厲害。岳站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么一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

      ,但如設法阻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

      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后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

      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

      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

      名之徒。”

      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

      造公公的遺……”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

      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

      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

      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

      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

      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

      。怎么我沒聽到,你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

      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令狐沖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

      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

      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樣?”岳靈珊道:“沒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后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

      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里這么久了,沖郎一定掛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

      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

      。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爹

      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后,立即便自宮練劍。

      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

      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

      那懸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復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

      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靈珊嘆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

      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岳靈珊低低應了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甚么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

      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

      ,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

      我,為甚么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

      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

      。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婦多年,你心中

      有甚么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

      冷禪意圖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

      于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媽道:‘我說了

      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來往,和

      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

      ,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涌起一股

      柔情。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你冤枉

      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

      比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

      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

      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后,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

      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

      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

      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

      :‘你這么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墻,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媽道:‘他犯了門

      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

      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

      了起來:‘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仿效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盈盈

      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為這

      部劍譜,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聲吼叫:‘你……你說……是我……’但只說了幾個字

      ,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

      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

      ,其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無別人進房。這件袈裟可不

      是我拿的。’”岳靈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幾次插口說

      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

      哥,我華山一派的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

      亦足以樹名聲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并四派。

      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甚么也不能淪亡于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時

      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還是占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伙兒轟轟烈烈的劇斗一場,

      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聽

      到這里,心下暗贊:“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須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

      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哪里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

      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繼續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

      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

      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你媽半晌不語,嘆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

      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甚么林家子孫都

      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罷?’你爹爹

      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又何必偷

      看這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

      氣餒。“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已經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你自己反而

      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里總是落

      下了許多胡須……’你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你媽嘆道:‘我早瞧

      見了,一直不說。你粘的假須,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

      ?’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

      沒有。’你爹問:‘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

      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給

      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沖洗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后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

      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于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毀去了劍譜,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譜!’我大吃一驚

      ,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

      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

      關上。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只知父母之

      仇是否能報,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拚命向外

      一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縮將回來,當真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了,沒

      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岳靈珊

      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袈裟于他已然無用

      ,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

      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

      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為甚么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音冷

      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

      ,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臺上大戰,斗到最后,兩人使的全

      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輸給你爹爹,總算他

      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后來終于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

      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并不希奇。辟邪劍法無

      敵于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左冷禪沒有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

      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哪里學來的,為甚么又學得似是而非?”他

      最后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

      盈盈心想:“沒有甚么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他只

      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

      ,管教你就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

      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余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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