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
,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帆,迎
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只白
色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只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紛紛談
論:“怎地在帆上畫一只腳,這可奇怪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岳靈珊
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
聲輕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歌,既似嘆息,又似呻吟
。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
住面紅耳赤。岳夫人罵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
“沖兒,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
柔宛轉,蕩人心魄。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自胸
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
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
,遠過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頃刻之間,華山派坐船
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并
肩順流下駛。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卻
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
,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
道:“請問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來問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么大年紀啦,胡子也這
么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賴。”這幾句話頗為無禮,只是笑晏晏,神色可
親,不含絲毫敵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聽那女子語輕佻,低聲道
:“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搖了幾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后搖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
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么的,我們苗家女子,哪有你們漢
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贊她美貌,
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為甚么卻又明知故問?”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
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
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甚么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睜著一對圓
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幾轉,滿臉詫異之色,問道:“你為甚么叫我‘老人家’,
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藍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后
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余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后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
,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蠱、使毒,與“百藥門”南北相稱。五仙教
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傳,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勝防,可是中毒之后,細推其理,終于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
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
格的笑了起來。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
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么說,才知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
打扮,的確便如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
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
的。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語音
卻仍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
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么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
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
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么事?”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
?”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
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屬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當啊。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
有意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
…”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
己過來罷。”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么大駕
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
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即退后兩步,擋住了船艙
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
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
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么要跟華山派
過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讓這樣一個周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
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但令狐沖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坐不
起來。藍鳳凰道:“聽說他受傷甚重,怎么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
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
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
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稱七仙教么?”藍鳳凰道:“我們
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么?”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
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么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
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
齊聲驚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岳不
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見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
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微微抖動,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
隨手一拂,四只毒蟲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后艙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旁人聽在耳里,只覺回腸蕩氣,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紅過耳
,全身微顫。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聲說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并不答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
出艙,一聲唿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
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
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一只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里會有甚么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出手阻攔。
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
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蟲,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卷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
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術,以**引誘我門下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眾弟子
定力不夠,必難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施展邪
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褲管后,藍鳳凰也慢慢卷起了褲管。岳不
群連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動,或退了幾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上
紫氣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決非幸致,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此
時其教主親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
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后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丑,華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可就陷于萬劫不復之境了。只見四
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蟲。四名苗女將毒蟲放在自己**的臂
上腿上,毒蟲便即附著,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并非毒蟲,而是水中常見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藍鳳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臂腿上爬
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余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后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
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的劍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并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太過粗俗,又問
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惡意,也當謙遜幾句,可是這藍鳳凰
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
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以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
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
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體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
吮吸鮮血,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并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癢,農
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
吸飽血,便是他們行法之時。”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只吸滿了**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
,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長劍,躍入中艙。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
。”
岳夫人挺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灑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卷起他衣袖
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余
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
的鮮血轉入沖兒血管。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
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松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
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斗一觸即發的氣勢
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
。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又過了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
輕響,一條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
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總數當
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
:“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決
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
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
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于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
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
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
令狐沖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相詢,雖眼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贊上幾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
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兒這家伙浮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
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
,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沖道:“
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
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
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
“甚么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里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
兩只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
入碗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問道:
“酒中為甚么放這……這種毒蟲?”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
蟲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
那五條毒蟲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
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
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里,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喝酒。”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蟲,已然惡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
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并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
友,哪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
碗,卻無人接口。藍鳳凰嘆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藍
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這臟東西,就算不毒
死,以后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
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漲紅了臉,道:“我不
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
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
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
回小舟。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里,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
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沖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出窗
去,摔在河里;驀地里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
來。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
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干干凈凈,再無剩余,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后
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
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
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
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
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幾天,有
甚么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
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舍
得少說幾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
縱到后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
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
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
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凈,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
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