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你說甚么?”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
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甚么要用青城
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
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于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
,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于我有救
命之恩。”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
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
他有恩于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
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于是將當日情景詳
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贊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么大喝一聲。”說到這
里,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
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
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松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么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
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么還有一樣氣?脾氣么?”岳靈珊笑道:
“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
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么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氣中竟對
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甚么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
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伙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岳靈珊道:“
六師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
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岳
靈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
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甚么事啊?這么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愿
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后面
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
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陜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
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
姊妹,上山采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
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
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
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盡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
中一股內力涌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
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于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
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
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
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頭相擊,石壁后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
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
發現石壁后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
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
把,鉆將進去,只見里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
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
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
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
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
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
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
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
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
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
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沖
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
,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
是泰山派的用劍。”其余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里拋滿了五岳劍派
的兵刃,那是甚么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臺,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岳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
。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
“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
。令狐沖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岳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
。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
是甚么人?既與五岳劍派為敵,自不是甚么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
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恒山劍法于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
,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云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
”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
,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
,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
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
鳳來儀’,內藏五個后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余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
這一招盡管有五個后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后著,大可對付
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后著。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
數本極尋常,但后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
,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
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
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
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
:“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么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
,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
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
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有
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
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于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
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象對方
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
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
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發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
就避不過了。這么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沖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
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自語:“不會的
,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
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沖越看越心驚,待看
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系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
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
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后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
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
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
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
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
的厲害可想而知。后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么
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
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
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
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
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
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
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御的余地,那么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
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岳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
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
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決計非一敗涂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里?”令狐沖一驚
,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鉆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
著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后崖的一塊大石之后,盤膝坐好,叫道:“我
在這里打坐。六師弟,有甚么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里啊!我給你
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
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
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
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么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
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于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
“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么?”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
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
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斗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
“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
,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
”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
’?我是拜師后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
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
,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后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扎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
給你包扎,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后著變
化繁復,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
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
這招變化繁復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
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沖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
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譏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
“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
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
若不是師妹背后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沖心頭涌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隨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
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后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那也
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
狐沖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
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
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
事咱們此后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
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么。”陸大有
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么,陪著他吃
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
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么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
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嘆了口長氣,心想:“
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
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一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
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
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只一劍,
不似岳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后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
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并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
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制。”又想:“如
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于本門的高
深劍法,竟沒學全么?”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
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說:“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
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后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
后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
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
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
,一敗涂地!一敗涂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后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
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余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
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
,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后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
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岳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
,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余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只有自殺了。”徘徊來去,
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話可說?”拋下長劍,長嘆
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
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于嵩
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
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余,心中充滿
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云這些人,到底是甚么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岳劍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岳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
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于武林,全仗
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
干干凈凈,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么五岳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
這個后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
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于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
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里的圖形大
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
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
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
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么了?”岳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
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
癡癡的瞧著,不由得呆了。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干澀,食不下
咽,終于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
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
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甚么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
,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后了。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
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第三
日傍晚,岳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
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
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
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一去,
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
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
半條手膀。岳靈珊又羞又急,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于小節不
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
!”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么?”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為甚
么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岳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么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
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伙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師妹。”岳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
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
?告……告你么?”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么鬼聰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
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岳靈珊道:
“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
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
”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
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并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
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岳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么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
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
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
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
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
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
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
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
愛怎么想,我管得著么?”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
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
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
之際,竟然這般不同。”念及此,卻又氣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
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著岳靈珊,對后洞石
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后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
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一聲,拿起
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
,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沖搖頭道:“沒甚么。”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
昨天去給你采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只冬菇來吃了,道:“
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
,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
冷的道:“你斗劍斗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
道:“誰說我斗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里,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
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
。令狐沖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
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
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將飯
菜盡數拋落深谷,余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
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么不好?”
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嘆,將手中
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陸大有松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
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
,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么?”提起酒葫蘆晃了
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贊道
:“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幾天
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
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
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么?”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
!”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
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
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
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伙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她余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
?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
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岳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
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
模樣。岳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
,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
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
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
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復,見到
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
自這次探病之后,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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