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交錯的胡同,被皚皚白雪涂抹上了寒意透徹的脂粉,化了,墜到地上,結成了晶瑩的冰面,日光照映,像寶石般會發出燦爛光芒。
深吸氣,再吐出,就是一團團的白霧。
玉樹瓊枝,冰晶風華。
大氣的皇城也能猶如此清冽美景,就……就像洞庭湖畔的神秘龍宮,似乎不經意間就會有神仙降臨。
夏笙摸摸凍的微涼的鼻尖,龍宮什么樣子,他已經有些模糊了。
畢竟一闊別就是五六年。
好像有連片成海的藍色水芹,巍峨的白色宮殿,空無一人的氛圍。
游傾城可真是個寂寞的人。
搖了搖頭,都是小時候才惦念的東西,見得多了,走的路夠遠了,才發現自己要的,不過就是爹口中說的家里窗前的一盞昏黃的燈,一桌溫暖的飯菜,在寒冷的冬天,還有別的什么更讓人眷戀嗎?
只是,穆子夜從來與人不同,王者氣質神采冠世,總有一天要成為萬人之上,會不會不情愿和自己過普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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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亂想,忽然而至的殺氣讓夏笙一驚,手忙握住劍柄。
五個黑衣蒙面的高大男人齊刷刷的落地,連話都未說便攻了上來。
雪亮的刀銀刃劃破空氣,靜的只有武器清鳴,衣衫急急擦過的細微凌響。
夏笙武功早不像當初稚嫩,一對五并不成問題,但這五個顯然不是普通人,甚至有那么一兩個有著莫青風那般絕頂境界,刀刀斃命。
他急退了幾步,靠自己深深篆刻著韓驚鴻與穆子夜印記的優雅劍法,實在不可能打贏眼前的一群頂級殺手。
黑衣為首的片刻不停歇,揮刀而上,猶如林間的黑豹,伺機而動從不失手,任憑夏笙驚鴻浮影閃的再快,還是斬斷一縷青絲。
根根分明的青絲如同落花紛亂的飄下,夏笙閃過片刻驚慌,明亮的眼眸滯了一下,完全是受驚的樣子。
都說美麗是可以迷惑人的,黑衣人沒有使出第二刀,夏笙不傻,撿到機會順著輕功的勢頭躍上墻頭逃了起來。
這是一場漫長的逃跑,夏笙自以為耐力不錯,速度也足夠快,輕身點過那些房檐屋梁竄了北京城大半,實在累得不行,天都暗了,看準一樹梅花抓著枝椏就跳了下去,站在樹底直喘粗氣。
沒想到,兩口氣沒出完,那個黑衣人又落在自己眼前,夏笙簡直目瞪口呆。
男人說得是低沉而磁啞的聲音:“你劍術果然不錯,輕功很美,適合用來欣賞,但殺人不行,保命也不夠。”
夏笙看他身材肌肉發達,和子夜差不多高,卻幾乎粗上一圈,說話又沒半點費力,頓時識時務者魏俊杰,干笑:“大哥說的是,可你追著我想干嘛,我可什么都沒有。”
黑衣人倒也干脆,深伸出大手,四個字:“因緣心經。”
“被我老婆扔進池子里去了。”
話音還沒落地,大刀就架住了他修美的脖子,薄如蟬翼的鋒刃緊貼著吹彈可破的肌膚,男人冷冰冰的說:“少廢話。”
夏笙還就不怕□□裸的武力威脅,大聲道:“真的,你殺了我也是扔下去了!”
男人還是不放刀,夏笙卻受不了了,抬手咳了兩下,搞得男人的刀猛然往外移了半寸,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他真的不俱死怎么著,滿臉全是在聊天的神情。
正僵持,不知從哪里傳來空蕩蕩的女聲:“秦苑,這不關他的事,心經早就沒了!”
夏笙左顧右盼,完全沒有人影,但聲音絕對是楊采兒的。
男人拉下蒙面布,露出了張極其男人味的俊臉,眼深鼻挺,完全不像是漢人,他朝著一個方向陰損一笑,說出的話也是空蕩的動靜,看來是傳音術。
“自顧不暇,就少管別人閑事。”
楊采兒似乎很急,但就是不現身:“我再警告你,傷了夏笙,有你苦吃。”
“是嗎?為什么?”秦苑深邃的眼眸更韓,嘴里卻是不急不緩的調調:“哦,我知道了,因為他是穆子夜的人是不是?”
楊采兒沒了回音,夏笙寒刀架脖,也不敢妄動,一時間靜寂無聲。
秦苑又說話了,卻是只能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穆子夜那么自命不凡,我倒想看看,你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
夏笙冷汗直出,剎那,男人就側頭吻了上來,干燥的唇很曖昧的摩擦,忽然又用力啃咬親來,刀卻依然架在那里。
他一下子有些燥熱,夏笙滿身清爽,不像那些女人香香軟軟,但溫潤的美唇和不滿的悶哼卻頃刻引得秦苑腦子轟然作響的陷了進去,空著的手不自覺得便摟上他細挺的腰。
楊采兒又出聲,卻是氣激的威脅:“你死定了!”
夏笙被她弄得回神,也不管要死要活,用盡全力一推,又狠狠踹在他的膝蓋上。
撕心的一道輕響,血就從他雪色脖頸上的狹長刀口流了出來,滴滴答答灑了滿身,夏笙捂住脖子,臉色更顯得蒼白,梅花瓣靜靜下落,勾住了黑發,沾染了白衣,色彩鮮明的有些刺目。
秦苑忍著疼往后退了兩步,他收住自己散亂的心神,似乎又對自己的莫名奇妙感到不滿,深深的瞟了夏笙兩眼,卻是跳上墻走了。
夏笙本就疲憊不堪,又痛又惡心,竟然扶著樹干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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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幾乎要窒息了,安然才住手。
他仔細的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長睫而直的睫毛眨了又眨,就是不說話。
夏笙無奈,動起喉嚨劇痛,只得眼巴巴地看著他。
小少爺做派養尊處優,倒是什么都會干,把藥箱合上后,坐在對面好半天沒吭聲。
安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院子里等到天黑,見夏笙滿身是血的回來,心里頓時很急很痛的難受。
不過是個胸無大志的小伙子,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與自己又真的有什么關系?
夏笙敲敲桌子,安然恍惚抬頭,他舉了張宣紙,字與人一樣,干凈質樸。
“你不要擔心,我身體很好的。”
安然暗笑,我擔心了嗎?只是在亂想而已,這小子倒著能自作多情。
夏笙見安然笑,也跟著露出美麗的笑容,又在紙上寫道:“你的藥慌亂時弄丟了,明日再買,你先好好休息吧,昨晚真的對不起,我有些想的太多。”
這下安然笑不出來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得到如此單純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關心了。
聲音有些冷,他不禁脫口而出:“是誰傷的你?”
夏笙想了想,有點疑惑的在紙上寫:“秦怨。”
安然心里罵了句,這個漠北流氓真是處處和自己作對,臉上卻很平靜,修美的雙眸眨了眨:“是書苑的苑。”
夏笙不明白,安然自然知道他想問什么,便說:“秦苑是漠北的一個貴族,這是他的漢名,他是近兩年才跑到中原來的。”
小韓又低頭寫了寫,自己偷看了兩三遍,才遞過去。
上書:“你是江湖中人?”
安然搖頭,心想這也不算是在騙他。
夏笙很安靜的和安然對視,他的瞳仁是烏黑透亮的,因而特別干凈,沒有半點雜質。
安然憑借著多年的定力才能不把目光移到別處,屋里很安靜,只剩下油燈在晃動。
過了好一會兒,夏笙終于決心問出自己真正想問的話語。
“你又是為了什么來找我的呢?”
“是……”安然習慣性的順口胡謅,半截又打住了,只是笑:“現在還是秘密,以后告訴你,好嗎?”
夏笙扁扁嘴,點頭。
安然又道:“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嗎?”問完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兒,但在夏笙面前,人都會忍不住變得簡單一點。
朋友……這個詞十分陌生。
小韓聽了忽然一怔,他只有親人,有愛人,卻從來沒有朋友。
安然的表情很認真,嘴角彎成了好看的弧度,他眼睛的形狀讓這張臉少了很多初看的可愛,反倒平添了幾絲隱秘的憂傷寂寞。
夏笙想,朋友就要彼此信任,毫無保留,共同分擔所有。
“我會努力的。”
他一筆一劃的寫了幾個字。
看的安然忽而覺得生活妙趣橫生。
窗外的雪飄的無止無休,落了滿院,積了一城。
四處都寒冷而寂靜。
然而這個并不算精美的窗內,卻格外的溫暖。
一個寫,一個說,成了世間最最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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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時間太久而有些僵直的腿動了動,讓厚厚的積雪發出了細不可聞的聲音。
男人的留海與羽睫都附上了冰晶,被月光映照,發著淡柔的光。
他一直看著小院的水眸終于回了神,有些寵溺的笑笑。
笑,讓這張驚世的臉更加完美無暇。
他知道,他沒有不開心,過的很好,也就夠了。
沒枉費自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在門口站了兩個時辰而不敢進屋。
他明白自己的外表太迷惑人了,而實質的靈魂與生活一樣,都是支離破碎。
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破壞他小小的幸福與快樂。
其實,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夜半反芻,太陽一升,日光一照,又什么都不剩。
為什么要遇見呢?
始作俑者是自己,承受不住的,卻也是自己。
男人搖搖頭,抖落了雪花,終于邁開了步伐,朝著小巷的深處走去。
那一排筆直的腳印,將會被大雪覆蓋,什么都不留下。
唯有些印記的,是京城的某個角落里響了一夜的悠然青蕭吧。
聞者傷心,婉轉的靡靡之音竟讓很多人莫名的終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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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說做朋友,果然換了姿態。
既不動手動腳,也不搗亂,沒事幫夏笙做做飯,忽然消失幾天,也會帶些不貴卻有趣的禮物回來。
他教夏笙圍棋,偶爾聽聽夏笙僅會的幾曲簡單的笙歌。
雪停了,他們便一起叫著左鄰右舍的小孩來一起堆雪人,鬧得倆人對著打了一夜的噴嚏,笑成一團。
夏笙從來也不知道有朋友可以這么有趣,再不用一個人百無聊賴,觸景傷情。
他偶爾提起穆子夜,安然都會點頭:“恩,穆子夜是個了不起的聰明人。”
搞得小韓分外高興,以至于見到安然就跑過去,堪比從前對待綺羅。
安然雖有些做戲的成分在,但夏笙讓他心情大好卻是真的。
竟也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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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
北京城里竟比平日冷清許多,就連最喧嘩的大街,也沒幾個人了,估計是都在家里團圓,親戚朋友熱熱鬧鬧。
只不過酒家店鋪都還開著,因為過節還全部特意掛上燈籠點綴一下,干干靜靜的街道旁喜氣洋洋,十分好看。
夏笙很少能過上盛大的節日,覺得特別好玩,東看西看,搞得安然有種帶了孩子的錯覺。
“今晚我爹要開那惱人的酒宴,只能中午陪你了。”安然道。
夏笙聽他說話,轉頭道:“沒關系,你忙你的,我本來也沒打算要過什么年,反正晚上也要和那群小鬼去放炮的。”
安然笑笑,修長的眼眸一彎,指了指前面氣派的酒樓:“你高興就好,我請你吃餃子吧,那里的很好吃,怎么樣?”
夏笙摸摸還有淡痕的脖頸,才發覺自己很久沒好好吃過東西了,樂不支的就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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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果然就是不一樣啊不一樣,連餃子餡都和普通人家不同,夏笙沒完沒了吃了兩屜蟹黃,才想起抬起腦袋看安然。
安然正瞅著他發呆,回神,笑笑,干凈的臉龐在陽光中暖暖的讓人舒服。
“你今天怎么不太有精神?”夏笙小心翼翼的問。
安然皺眉:“想起晚上見我爹,心情分外不爽快,真希望有人代我去。”
“見爹還要人帶?”夏笙不解,嘟囔:“我巴不得見我爹呢。”
“我們家比較復雜,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安然喚小二添了壺溫酒,有些苦惱的自酌起來:“有時候恨不得像你一樣,無牽無掛。”
夏笙剛想說什么,眼睛卻定在樓梯口收不回來。
安然下意識的回頭,頓時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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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美麗的滿身貴氣的小姐,帶了個伶俐的丫頭。
那粉衣丫頭掃視了圈人少的可憐的大廳,自然也見到他們。
她像是十分吃驚似的用手絹捂住嘴,兩三步竄過來,低聲說:“容王爺,你失蹤這么久,原來在到處逍遙啊,公主可是急得要死。”
安然使了個眼色。
丫頭瞅瞅坐在王爺對面的俊美青年,似是明白過來,做了個認錯的表情,可愛得很。
然而夏笙卻沒有理睬他們,確切的說是根本沒聽見半個字。
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個美麗至極的女人引了過去。
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就連那款款走的幾步路,女人都顯得不同凡響。
她很高貴,很驕傲,掛的是恰到好處的表情。
穿著鑲絨的綾羅,腰板挺的筆直,蔻丹玉指半握金文袖口。
雖然氣質截然不同,年歲也似是不同。
可是這位小姐的臉,卻是與綺羅一摸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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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時間是稀釋思念的最好良藥。
夏笙也曾這樣認為,所以他極少去刻意想起姐姐,甚至刻意的不去想她。
他以為這樣就真的可以不那么痛,不再苦苦抓著執念不肯放手。
然而,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讓一切掙扎都在頃刻間瓦解。
小韓心中就像積滿了冰冷的秋水,眨一眨眼,似乎就會滴落。
“綺羅……綺羅?!”他不受控制的起身帶倒了凳子,幾乎是撲上去的,俊臉又驚又喜,緊緊抓住了女人的手腕,那種力道像是這輩子都不打算放開了。
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女人一下子受驚,卻沒有失掉儀態,杏眼圓睜帶著怒氣訓斥道:“放肆!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