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獨自站在浴桶里。
在蒸騰熱氣下,男孩蒼白單薄的皮膚漸漸染出淺粉色澤,他不甚習慣地抬起手,碰一碰身側溫熱的水。
娘親厭惡臟污之物,每天都會命他洗澡。
洗漱需要用到不少水,她自然不愿浪費時間燒熱,因而裴寂所能接觸到的,多是直接從河道里打來的涼水。
比起傷痕而,寒冷算不了什么。
裴寂從最初的瑟瑟發抖,逐漸變成后日的習以為常,他用慣了冷水,乍一置身于此處,反倒生出幾分拘謹與不適應。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折磨,如今身體的每個角落都縈繞著熱氣,暖流席卷四肢百骸,愜意得不真實。
他的身體變得很奇怪。
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見蹤影,卻莫名其妙生出許多深褐色疤痕——無論哪一種模樣,看上去都不討人喜歡。
“是不是很久沒碰過熱水了?”
耳邊響起承影的聲音,裴寂聞抬頭,望向桌上擺放的漆黑長劍。
寧寧說他失去了部分記憶,在那段被遺忘的日子里,身為劍靈的承影已從他體內離開,化作最為本真的長劍形態。
她沒有騙他,待他長大以后,當真能像寧寧那般用劍。
“唉,好久沒見到你這副模樣,我還有點——不,是十分想念。”
承影形態變了,嘴上還是不變地熱衷于叭叭叭:“來來來裴小寂,叫承影哥哥!”
昨晚裴寂與寧寧許下約定,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暗戳戳抿著嘴笑。
它一眼就看出這小子的心思,沒忍住嘖嘖調侃,說得正歡,便被裴寂放進劍匣里。
要不是后來寧寧放它出來,讓它陪裴寂說說話,承影還真見不到臭小子這么天真懵懂的時候。
它興致正濃,本打算繼續打趣幾句,忽然聽見屋外的寧寧喚了聲:“裴寂,洗完了嗎?再待下去,水就快冷啰。”
正在發呆的男孩眨眨眼睛,嘗試把音量放得更大一些,讓她能夠聽到:“……嗯。”
裴寂穿在身上的睡衣,是寧寧特意去山下為他買來的。
當時他的體型驟然縮小,總不可能讓孩子去穿成年人的寬大長袍,因而在尋找師尊之前,寧寧先下山買了一些適合小孩用的必需品。
例如鞋子、小零食和各種衣物。
這件睡衣由天蠶絲與絨羽棉所制,自帶蘊含熱量的功效,摸起來輕柔綿軟,能感受到一團團細膩的小絨球。
溫暖得像是被云朵包裹起來。
寧寧在屋外等了許久,見裴寂推門而出,垂眸一瞥,被他的模樣可愛到大腦空白。
比起后來的少年,男孩的五官不及他冷峻艷麗,面龐上更多的特質,是獨屬于孩童的懵懂稚嫩。
他身形孱弱,小臉細瘦,被裹在那團白花花軟綿綿的睡衣里,莫名像只收起了爪子的貓。
白得過分的皮膚如同被雪濯洗過,長睫上殘留著濕漉漉的水色,再往下,則是不含雜質的澄澈黑瞳,與緊張抿起的薄唇。
感知到她的注視,裴寂局促垂下頭。
太太太可愛了吧!
寧寧差點就要伸手去揉他的臉,由于擔心嚇到小朋友,勉強克制住右手。
她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向前幾步靠近他,輕笑道:“今日我陪你玩了一整天,裴寂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感謝?”
男孩怔愣片刻,遲疑應聲:“謝……謝謝。”
除了這句“謝謝”,他沒有任何東西能給她了。
這個事實讓他不知所措,心口澀澀地疼,果然在不久之后,便聽見寧寧的聲音:“一句謝謝不夠哦。”
令人心慌的失落瞬間涌來,然而還沒來得及蔓延,寧寧就伸出右手,替他拭去眼尾殘留的一顆水滴。
她看著裴寂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雙目如同蕩漾的清泉:“你應該說,‘謝謝姐姐’。”
真奇怪。
今日遇上的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想要他叫“哥哥姐姐”。
承影終于忍不住大叫:“寧寧!你這是占他便宜!裴小寂別叫,媽媽我不允許!”
男孩長睫顫了顫,被水汽染成淺粉的薄唇微張。
哪怕是被占便宜……面對她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謝謝——”
寧寧全神貫注地聽,看著眼前的裴寂面上涌起緋紅,用極輕極慢的嗓音道:“姐姐。”
承影憤恨至極地嗚嗚嗚,寧寧春風得意,摸摸裴寂濕漉漉的黑發。
啊。
寧生圓滿。
寧寧今天帶著裴寂看山看雪,后來又陪他御劍去山下逛了一遭。吃吃喝喝之后,如今夜色已深,等他洗漱完畢,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
“記得不要踹被子,你怕黑,那根角落里的蠟燭就不吹滅了。”
寧寧看著小朋友乖乖上床,伸手細細為他壓緊被褥:“你一個人在這兒,會不會害怕?”
她本以為裴寂會搖頭。
可床鋪上的男孩安靜看著她,雙眼在小小的面頰上顯得又圓又大。他沉默半晌,似是有些遲疑,竟無聲點了點頭。
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祈望。
裴寂沒了記憶,對于他來說,眼前的小姑娘只是個剛認識一天不到的陌生姐姐。寧寧想,若是提出陪著他睡覺,恐怕只會讓裴寂覺得不適應。
她懂得掌控分寸,低頭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邊休息,好不好?”
裴寂靜了一瞬,眸光暗暗地應了聲“嗯”。
角落里的燭火被屏風遮擋,只透出單薄如紗的幽然微光。裴寂睡覺時很乖,安安靜靜躺在床鋪上,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今日的變故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趴在桌前發愣時,毫無預兆地,驟然察覺到一股魔氣。
……對了。
因為血統的緣故,裴寂是偶爾會受到魔氣侵擾的。
寧寧醞釀許久的睡意立馬消散殆盡,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床鋪:“裴寂?”
沒有人回答。
她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發現裴寂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里,像早上那樣,將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在燭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氣從被褥里溢出來。
魔氣上涌,全身經脈都會飽受折磨,饒是少年時期的裴寂都要咬著牙竭力挺過,更不用說如今這個連蘊氣都不會的小孩。
寧寧伸手去掀棉被,卻發現還有另一股力道抓著被子——
裴寂將棉被死死按住,不讓她掀開。
“裴寂。”
她的語氣里沒有絲毫不耐煩,隔著一層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輕輕哄他:“乖,出來。”
這道聲音猶如蠱惑,被劇痛折磨的男孩意識恍惚,差點兒就乖乖掀起被褥。
可他不想讓寧寧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當下人人憎恨魔族,只愿殺之而后快,更何況他如今的相貌猙獰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見,只會徒增厭煩。
裴寂不愿嚇到她,更不想被她討厭。
洶涌的魔氣橫沖直撞,席卷五臟六腑,所經之處盡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受。
他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地不發出聲音,為什么還是會被她發現不對勁呢。
被褥里充斥著痛楚與黑暗,疼痛加劇,男孩已經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忽然之間,有什么東西從身側的被褥下悄然探進。
寧寧的手在床鋪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頭向下,最終握住裴寂手心。
從未感受過的氣息,被緩緩傳入他身體。
靈力溫順清冽,于無聲中拂去體內暴漲的魔氣。他怔怔感受著來自她的溫度,一時間忘了顫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裴寂聽她輕聲道:“出來吧?”
米色棉被微微一動,男孩低著頭掀開被褥,將蜷縮的身體暴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