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清虛谷不似別處熱鬧,層林疊嶂遮天蔽日,掩去遙遙落下的明媚陽光。
極少數光線自林間縫隙細細密密地穿梭,由于日暈極淡,如今被樹葉一篩,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反而平添幾分氤氳的曖昧之感。
輕輕打開窗戶,能見到一只鳥怯生生棲在枝頭。
圓滾滾的身子倏然一動,伴隨著枝葉晃動的窸窣響,枝頭顫動之下,有片樹葉慢悠悠墜下來。
直到瞥見那葉上的枯黃,溫鶴眠才陡然驚覺,不知何時已入了秋。
清虛谷向來安靜,鮮有外人前來叨擾,今日卻響起幾道匆匆腳步。他恍然抬頭,見到熟悉的影子。
玄虛劍派弟子皆知將星長老久居清虛谷,已將此處列為不可踏足的禁地——
其實細細想來,絕大多數人恐怕都并非出自敬畏與恐懼,最為主要的緣由,當是對于天才隕落的同情。
而溫鶴眠最是厭煩同情。
若是在往常,這種情緒絕不可能被施與他身上。他曾經那般驕傲,后來在仙魔大戰中陡生變故,每當觸碰到旁人欲又止的目光,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無比自厭。
那樣的眼神,分明是在毫不掩飾告訴他,溫鶴眠已然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好在清虛谷人跡罕至,到如今仍然愿意與他保持往來的,唯有門派中的諸位長老與幾位舊友。
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而在今日,他們竟一并出現在他屋前。
溫鶴眠恍然一怔。
“哎呀溫師兄!你說今兒怎就這般巧!”
天羨子抬眼就望見他,絲毫沒有長老風度地揚唇傻笑:“咱們這是心有靈犀啊!快快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徒弟寧寧——還記得那片靈樞仙草不?她摘下來的!”
寧寧之前來這兒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師尊親自領到溫鶴眠跟前,難免覺得有些尷尬。
她感受到對方驚詫的視線,努力佯裝出理直氣壯的模樣,與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對:“將星長老好,我是寧寧。”
“寧寧在煉妖塔里身受重傷,從鸞城回來后,獨自修養了好一陣子,所以今日才能被我們帶來見你一面。”
紀云開要拼命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即便斂了神色、一本正經,粉嫩如白團子的臉上也看不出分毫威嚴:“如今所需藥材只剩下孤月蓮,你得好好感謝她。”
溫鶴眠眸光一晃,將視線靜靜落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臉上。
與身旁的各位師叔師伯同行時,她要比之前所見的幾次安靜乖巧許多。
而他也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寧寧眉目間的稚嫩與懵懂漸漸褪去,多了幾分藏鋒的銳氣,比起曾經那個做事胡來一通的女孩,更像個日趨成熟的劍修。
他在暗地里關注著十方法會的進展,自法會結束,便時常候在他們時常見面的樹下。
可惜一直沒能等到她的影子,反而從天羨子那邊得了消息,聲稱有個小弟子在煉妖塔中得到靈樞仙草,愿意無償贈予他。
溫鶴眠只當寧寧新鮮勁頭過去,對他這個廢人沒了興致,自始至終未曾想到,原來她正是舍身得來仙草的那名弟子。
如此一來,再與寧寧對視時,便不自覺多了些局促與誠惶誠恐。
“……多謝。”
溫鶴眠沉默片刻,沉聲道:“溫某身無所長,不知如何報答——”
“停停停!咱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羨子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著緩聲一頓,睨一眼身邊的寧寧:“其實要說的話,我們的確有一事相求。”
天羨子聲稱“此事說來話長”,于是溫鶴眠特意將眾人請進屋內,一面泡茶,一面聽他說:“在煉妖塔里,曾發生過一場怪事——你且看這段影像。”
在他說話的間隙,真霄從儲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鏡,鏡面幽光一現,浮現起當日獸潮陣陣、裴寂入魔的情形。
溫鶴眠從頭到尾細細看完,耳畔傳來紀云開的嗓音:“小溫,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她身旁的少年魔氣纏身,引來獸潮襲擊理所當然。”
他頷首溫聲應:“后來魔氣散盡,魔獸本不應繼續將他們二人當作靶子,但……”
但事實并非如此。
獸潮仍然朝她與裴寂身邊猛撲,若不是白曄護在跟前,他們倆恐怕早就沒了性命。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天羨子嘆了口氣:“我們本以為引來獸潮的源頭只有裴寂,但以后來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對于那群魔獸而,寧寧也是個移動的活靶子。”
溫鶴眠目光一頓。
“這說不通。”
白衣青年皺了眉,語氣比之前急切幾分:“能引來魔獸的,唯有彼此吸引的魔氣,她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修士,不應如此。”
“這就是我們有求于你的原因。”
紀云開抿了口熱茶,嘴里時刻都停不下來,開始細細咀嚼從屋外樹下摘來的葉子。
“寧寧雖然是普通人,但據她所說,在煉妖塔開啟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療傷用的仙泉掉包,換作含了魔氣的腐蝕性劇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濺在腿上。”
直到十方法會結束,調換仙泉的罪魁禍首都沒有被找出。
當時被那瓶藥水所傷,寧寧雖然在水中見到絲絲縷縷的魔氣,卻只當那是劇毒里的必要成分,沒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誰置換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人看不慣他魔族的血統,特此做下手腳——
可如今看來,似乎全然不像這般簡單。
“百草堂后來細細看過,那瓶子里的魔氣非比尋常,浸入寧寧身體之后,讓她在魔獸眼中成了塊隨時散發強烈魔息的香餑餑。”
紀云開繼續道:“類似于引魔香。”
他說得直白,溫鶴眠何其聰穎,當即明白了話里未盡的深意。
這藥水鬼使神差被涂在寧寧身上,但若是按照幕后黑手原本的計劃……
它本應傷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進入煉妖塔后,不但要承受本身狂涌不止的魔氣,更要在諸多妖魔的圍剿中,接觸到多不勝數的魔息。
更何況兩股魔氣在他體內交織碰撞,再加以身體中凜冽的劍氣——
“那藥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時,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么簡單。”
天羨子斬釘截鐵,下了結論:“唯一等待他的結局,唯有魔氣暴漲,吞噬神智,成為六親不認、只懂得殺戮的邪魔。”
屆時首先遭殃的,只會是與他同行的宗門弟子。
屋內氣氛漸漸凝固,溫鶴眠蹙眉沉聲:“……是魔族?”
天羨子不答反問:“不知師兄可還記得,當初小重山里的古木林海異變?”
見對方點頭,他又道:“如今魔氣消散,那株古樹生長千年,若非沒有人為干涉,怎會在朝夕之間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點,是林海異變的源頭——”
溫鶴眠長睫低垂,沉聲應道:“正是一位名為‘裴寂’的弟子靠近古樹。”
旋即異變陡生,無數仙門弟子慘遭劫難。
“或許在那時,就有人妄圖利用他,來達成某種目的。”
紀云開悠悠道:“只可惜寧寧以身涉險,挽救于萬一,破了他們的計劃——然后就是這回的十方法會。”
他說著低笑一聲,似是覺得有趣:“只可惜,又被寧寧給攪了局。”
溫鶴眠沉思半晌:“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我們也想不通啊。”
天羨子從喉嚨里發出一道苦笑:“唯一能確定的是,魔族已經蠢蠢欲動了。”
一時間再無人開口。
寧寧坐在木椅上,回想起大腦中關于仙魔大戰的記憶。
魔族眾多,其中不乏平民百姓,修真界自然不可能將其盡數清剿,為防止邪魔入世,在屠盡魔君魔尊后,于魔域入口設下大陣,阻斷人魔兩界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