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櫻幽幽道:“一個人到了將死的時候,就會回憶起他一生中的所作所為,這種時候還能心安理得、問心無愧的人,世上并不多。”
小魚兒嘆道:“不錯,他一定是對自己這一生中所做的事很后悔,所以想以死解脫,以死懺悔。”
蘇櫻黯然道:“到了這種時候,一個人若能將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已經很難得了,所以我才說他不愧是條男子漢。”
就在這時,突見一個人在小院外的墻角后鬼鬼祟祟地向他們窺望,小魚兒眼珠子一轉,緩緩道:“李大叔對我不錯,他變成這樣子,我的脾氣自然不好,一心只想找個人來出氣,現在總算被我找著了。”他嘴里說著話,忽然飛身掠了過去,躲在墻角后的那人顯然吃了一驚,但卻并沒有逃走的意思,反而躬身笑道:“我早就知道魚兄吉人天相,無論遇著什么災難,都必能逢兇化吉,如今見到賢伉儷果然已安全脫險,實在高興得很。”
小魚兒失笑道:“你這兔子什么時候也變得善頌善禱起來了?”原來這人竟是胡藥師,小魚兒想找個人出氣的,聽到他馬屁拍得刮刮響,火氣又發不出來了。
胡藥師道:“自從那日承蒙賢伉儷放給在下一條生路后,在下時時刻刻想找賢伉儷拜謝大恩,今日總算是天從人愿。”
小魚兒道:“既然如此,你見到我們,為何不過來?反而鬼鬼祟祟地躲在這里干什么?”他忽又頓住道:“那位鐵萍姑鐵姑娘呢?”
胡藥師似乎怔了怔,訥訥道:“我……我不大清楚。”
小魚兒皺眉道:“你們兩人本是一起逃出去的,你不清楚誰清楚!”
胡藥師垂下頭,結結巴巴地賠著笑道:“她……她好像也在附近,可是……可是……”
小魚兒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快老老實實說出來吧,就憑你也想在我面前玩花樣,簡直是孔夫子門前賣百家姓。”胡藥師臉色都變了,急得更說不出話來。
蘇櫻柔聲道:“有話好說,你何必對人家這么兇呢?”
小魚兒叫了起來,道:“你還說我兇,這小子若是沒有做虧心事,怎么怕成這副樣子?我看他說不定已將人家那位大姑娘給賣了。”
胡藥師苦著臉道:“她……她只叫我來將兩位拖住片刻,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小魚兒瞪大了眼睛,道:“是她叫你來將我們拖住的?”
胡藥師道:“不錯。”
小魚兒又怒道:“放屁,我不相信,你和鐵萍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為什么要聽她的話?”
蘇櫻眨著眼道:“你怎知道他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說不定他們……”
小魚兒忽又大聲道:“那么,她為什么要叫他來拖住我們呢?她想瞞著我們干什么?”
蘇櫻咬著嘴唇,緩緩道:“你想,她會不會和李大叔有什么關系?”
小魚兒道:“他們又會有什么關系?”
蘇櫻道:“李大叔以前的夫人,不也是姓鐵么?”
小魚兒心頭一跳,忽然想起以前鐵萍姑只要一聽到惡人谷,一聽到“李大嘴”這名字,神情就立刻改變了。他又想起鐵萍姑曾經向他探問過惡人谷的途徑,似乎想到惡人谷去,她到惡人谷莫非就是為了去找李大嘴?想到這里,小魚兒什么話都不再說,跳起來就往院子里跑,還未跑到門外,已聽到一陣啜泣聲音自他們那屋子里傳了出來。
小魚兒一聽就知道這赫然正是鐵萍姑的哭聲。
他立刻沖了進去,只見李大嘴木然坐在椅子上,滿面都是凄慘痛苦之色,鐵萍姑卻已哭倒在他身旁,手里還握著把尖刀,只不過此時她手指已松開,刀已幾乎掉落在她手邊。
小魚兒怔住了,失聲道:“這是怎么回事?鐵姑娘你難道認得李大叔么?”
鐵萍姑已泣不成聲,李大嘴慘笑道:“她認得我的時候,你只怕還未出生哩。”
小魚兒訝然道:“哦?難道她是……是……”他望了望李大嘴,又望了望鐵萍姑,下面的話實在說不出來,因為說出來后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李大嘴卻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她就是我的女兒。”
小魚兒這才真的呆住了。
他本想問:“你不是已將自己的女兒和老婆一起吃了么?”但此時此刻,他又怎么能問得出這種話來?
李大嘴卻已看出他的心意,嘆道:“普天之下,都以為李大嘴已將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一起吃了,二十年來,我也從未否認,直到今天……唉,今天我已不能不將此事的真相說出來,否則我只怕連做鬼都不甘心。”
他語聲中竟充滿了悲憤之意,像在承受著很大的冤屈,忍受著滿心的悲苦。蘇櫻悄悄掩上了門,送了杯茶去。
李大嘴道:“鐵老英雄愛才如命,將他女兒嫁給了我,希望我能從此洗心革面,我也一直都很感激他老人家的好意,可是……可是……”
他咬了咬牙,接著道:“可是他女兒卻對我恨之入骨,認為我辱沒了她,竟在暗中和她的師弟有了不清不白的關系,我知道了這件事后,心里自然是又恨又惱,但念在鐵老英雄對我的恩情,我還希望她能從此改過,只要他們不再暗中做那茍且之事,我也不愿將他們這種見不得人的丑事宣揚出去。”
他嘴角的肌肉不住顫抖,咬緊了牙齒,接著道:“誰知她非但不聽我的良,反而罵我是個活烏龜,叫我莫要管她的事。我一怒之下,才置她于死地,又將她活活煮來吃了,以泄我心頭之恨!”
蘇櫻動容道:“此事既有這么段曲折,你老人家為什么一直不肯說出來呢?”
李大嘴道:“這一來是因為我顧念鐵老英雄的面子,不忍令他丟臉傷心,二來也是為了我自己的面子。”他慘然一笑,接道:“你們想,江湖中人若知道李大嘴的老婆偷人,我怎么還混得下去?我寧可被人恨之入骨,我也不能讓人恥笑于我。”
蘇櫻垂下頭,亦自黯然無語,只因她很了解李大嘴這種人的心情,也很同情他的遭遇。
李大嘴道:“我殺了她后,也自知江湖中已無我容身之處,鐵無雙必定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所以我只好連夜進入惡人谷,可是……”
他瞧了鐵萍姑一眼,黯然道:“可是我卻不愿叫我的女兒在那種地方長大成人,所以我就將她交托給別人,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小魚兒忍不住問道:“你將她交托給誰了?”
李大嘴恨恨道:“我本以為那人是我的朋友,誰知……唉,我這種人是永遠沒有朋友的!”
鐵萍姑忽然痛哭著道:“那夫妻兩人日日夜夜地折磨我,還說我是李大嘴的女兒,是個壞種,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逃了出去。”
李大嘴凄然道:“你能投身于移花宮,也總算是你不幸中的大幸了。”
鐵萍姑流著淚道:“后來我聽人說起李……李……”
蘇櫻柔聲道:“你聽人說起李大叔的故事,就認為你母親和姊妹都已被李大叔吃了,你又因為李大叔受了那么多折磨,所以,你一直在心里恨你自己的父親,認為他不但害了你的母親,也害了你一生。”
鐵萍姑已哭成個淚人兒,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李大嘴黯然道:“所以,她今天就算要來殺我,我也不怪她,因為她……她……”說著說著他也不禁淚流滿面。
小魚兒忽然大聲道:“今天你們父女團聚,誤會又已澄清,大家本該高高興興地慶祝一番才是,怎會反而哭哭啼啼呢?”
李大嘴忽然一拍桌子,也大聲道:“小魚兒說得是,今天大家都應該開心些,誰也不許再流淚了。”
胡藥師逡巡著走過去,似乎想替她擦擦眼淚。
誰知鐵萍姑又板起了臉,道:“誰要你來,站開些!”胡藥師臉紅了紅,果然又逡巡著站在一邊。
小魚兒和蘇櫻相視一笑,蘇櫻道:“看來今天只怕是喜上加喜,要雙喜臨門了。”
李大嘴瞧了瞧胡藥師,又瞧了瞧他女兒,道:“這位是……”
胡藥師紅著臉垂首道:“晚輩姓胡,叫胡藥師。”
李大嘴喃喃道:“胡藥師,莫非是十二星相中的搗藥師么?”
胡藥師道:“晚輩正是。”
李大嘴仰首大笑道:“想不到十二星相竟做了我的晚輩,看來有個漂亮女兒倒真是蠻不錯的。”
鐵萍姑雖然紅著臉垂下頭,卻并沒有什么惱怒之意。但胡藥師卻只敢遠遠地站著偷偷地瞧。
蘇櫻悄聲道:“膽子放大些,沒關系,什么事都有我幫你的忙。”
小魚兒拍手大笑道:“看來你那幾聲賢伉儷叫得實在有用,現在卻怎地將拍馬屁的本事忘了,還不快跪下來叫岳父。”
胡藥師紅著個臉真的要往下跪下,但鐵萍姑的臉一板,他立刻又嚇得站了起來,臉都嚇得發白。
小魚兒想到鐵萍姑所受的苦難,想到江玉郎對她的負心,此刻也不禁暗暗替她歡喜。
胡藥師的年紀雖然大些,但鐵萍姑這朵已飽受摧殘的鮮花,正需要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細心呵護。年紀大的男人娶了年輕的妻子,總是會愛極生畏的,更絕不會因為鐵萍姑不幸的往事而看不起她。
小魚兒喃喃道:“看來老天爺早已將每個人的姻緣都安排好了,而且都安排得那么恰當,根本用不著別人多事操心。”
蘇櫻悄悄笑道:“不錯,他老人家既已安排了讓我見到你,你想跑也跑不了的。”
小魚兒剛瞪起眼睛,只聽李大嘴大笑道:“今天我實在太開心了,我平生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么樣覺得心安理得,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愉快,我若能死在這種時候,死在這種地方,也總算不枉我活了這一輩子……”只聽他語聲漸漸微弱,竟真的就此含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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