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聽一人道:“這里可有姓鐘的嗎?”
這人高瘦頎長,懷抱著一具瑤琴,白開心只當他和姓鐘的人有什么過不去,立刻指著李大嘴道:“這人就姓鐘。”他以為李大嘴這次一定要倒霉了,因為慕容家的姑娘絕不會幫李大嘴說話的,誰知道這撫琴老人卻向李大嘴一揖到地,道:“老朽俞子牙,昔日令祖子期先生,乃先祖平生唯一知音,高山流水傳為千古佳話,今日你我相見,如蒙閣下不棄,但請閣下容老朽撫琴一曲。”
李大嘴少年時本有才子之譽,否則鐵無雙也就不會將女兒嫁給他了,伯牙先生和鐘子期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白開心說他姓鐘,他一點也沒有反對,此刻也立刻長揖道:“前輩如有雅興,在下洗耳恭聽。”
只見俞子牙端端正正坐了下來,手撥琴弦,琤琤一聲響,已令人覺得風生兩腋,如臨仙境。
李大嘴裝模作樣地閉起眼睛聽了許久,朗聲道:“巍巍然如泰山!快哉,妙哉。”
俞子牙琴音一變,變得更柔和悠揚。
李大嘴拊掌道:“洋洋然如江河,妙哉,快哉。”
俞子牙手劃琴弦,戛然而止,長嘆道:“不想千古以下,鐘氏仍有知音,老朽此曲,從此不為他人奏矣。”
屠嬌嬌早已看出這些老人莫不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她卻未想到他們竟如此迂腐,如此容易受騙。
她忍不住暗笑忖道:“一個人愈老愈糊涂,這話看來倒沒有說錯。這些人實在是老糊涂了。”
只見俞子牙竟拉起了李大嘴的手,將那些老頭子、老太婆一一為他引見,吹簫的就姓蕭,自然是蕭弄玉的后人,擊筑的就姓高,少不得也和高漸離有些關系,吹笛的會是什么人的后代呢?原來是韓湘子的后人,自然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也有親戚關系。
慕容姊妹在一旁聽得真是幾乎要笑破肚子,她們已漸漸覺得這些人都是瘋子,而且瘋得很有趣。
最妙的是,吹竽的一人竟自命為南郭先生的后代,而且居然叫南郭生,慕容珊珊實在忍不住了,嫣然道:“齊宣王好吹竽之聲,必令三百人同吹,其中只怕有二百九十九人是比南郭先生吹得好的,前輩吹竽妙絕天下,怎么會是南郭先生的后人呢?”
這位南郭先生矮矮胖胖的,看來很和氣,所以慕容珊珊才敢開開他玩笑,他果然也沒有生氣,笑瞇瞇道:“姑娘只知道先祖濫竽充數,傳為千古笑談,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慕容珊珊道:“晚輩愿聞其詳。”
南郭生道:“宣王死,愍主立,欲令三百人一一吹竽,先祖聞得后,就乘夜而逃,這段故事是人人都知道的,卻不知先祖逃走之后,從此奮發圖強,臨死前已成為當代吹竽的第一高手,而且嚴誡后人,世世代代都不能不學吹竽,為的就是要洗刷‘南郭吹竽’這段笑話。”
他笑了笑,接著道:“姑娘放眼天下,還有誰吹竽能比姓南郭的更好?”
慕容珊珊立刻整容謝道:“晚輩孤陋寡聞,失禮之處,還望前輩恕罪。”
其實誰都可以看出南郭先生并不姓南郭,禰十八并不姓禰,那位姓韓的老頭子更不會是韓湘子的后代。
因為韓湘子一生中根本就沒有娶老婆,哪里來的兒子?沒有兒子,孫子更不會從地下鉆出來了。
但這些老人一定要這么說,大家也沒有法子不相信。大家雖然也都已看出,這些老人必定都是五六十年,甚至六七十年前的江湖名俠,怎奈誰也猜不出他們本來的姓名身份。鐵心蘭更猜不透這些老人為什么要趕來為自己奏樂,這些人的年紀每一個都可以做她的太祖父了,怎會和她有什么淵源關系?
慕容大姑娘溫柔端莊,正是“大不出,小不入”的賢妻良母,她始終都是面帶著微笑,靜靜地坐在那里,此刻忽然悄悄拉她夫婿的衣袖,柔聲道:“時候已不早,大家也都很累了……”
陳鳳超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意思我知道。”
其實他自然也早就看出今日的局面已愈來愈復雜,也不愿再和這些稀奇古怪的邪門歪道再糾纏下去,當下抱拳笑道:“此刻禮樂俱已齊備,還是快些為這兩對新人成禮吧,大家也好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喜酒。”
屠嬌嬌拍手笑道:“這話對極了。”
哈哈兒道:“哈哈,常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只顧著打岔,卻忘了新人們正急著要入洞房哩。”
他們也看出這些老人來歷詭異,也巴不得早些脫身才好。誰知鬼童子卻忽然大聲道:“不行,現在還不行,還要等一等。”
屠嬌嬌笑道:“難道前輩們也約了客人來觀禮么?”
鬼童子道:“不是客人,是主人。”
屠嬌嬌也不禁怔了怔,道:“主人?主人豈非都在這里么?”
鬼童子再也不理她,卻向禰十八道:“老幺是不是跟你們一起來的?”
禰十八翻了翻白眼,道:“他不跟我們一起來,跟誰一起來?”
鬼童子道:“他的人呢?”
禰十八道:“他的人在哪里,你為何不問他去?”
鬼童子道:“我若知道他在哪里,還問個屁!”
禰十八瞪眼道:“我又怎會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老子。”
鬼童子笑罵道:“你這人簡直跟你那老祖宗是一樣的臭脾氣。”
南郭生笑道:“你明知他的臭脾氣,為何要問他,為何不問我呢?”
李大嘴在一旁聽得暗暗好笑,這幾人原來也是愈老愈天真,斗起嘴來,竟不在自己之下。
陳鳳超生怕他們再糾纏下去,幸好南郭生已接著道:“老幺本來和我們一起坐船來的,但他卻嫌船走得太慢,所以就跳上岸,要一個人先趕來。”
俞子牙道:“這就叫欲速則不達。”
鬼童子笑道:“他這火爆栗子的脾氣,只怕到死也改不了。”
那吹簫女插口笑道:“以他近來的腳程,就算繞些遠路,此刻也該到了,就只怕他又犯了老脾氣,半路上又和人打了起來。”
韓笛子笑道:“若是真打起來,那只怕再等三天三夜也來不及了。”
屠嬌嬌眼珠子一轉,忽然道:“前輩們的這位朋友,難道和人一動上手就沒完沒了的么?”
鬼童子嘆道:“不打得對方磕頭求饒,他死也不肯罷手的。”
屠嬌嬌瞧了李大嘴一眼,道:“莫非是他?”
李大嘴也已想起了一個人,突地失聲道:“前輩們的這位朋友莫非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突聽岸上一人大吼道:“李大嘴、惡賭鬼,你們這些孫子王八蛋在哪里,快滾出來吧!”
屠嬌嬌嘆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果然是這老瘋子。”
軒轅三光拊掌大笑道:“這個龜兒子一來,就更熱鬧了。”
一聽到那雄獅般的大吼,鐵心蘭全身就不停地發起抖來,也不知是太驚奇,還是太歡喜。慕容姊妹卻在暗暗奇怪,這些老怪物的兄弟又怎會是十大惡人的老朋友呢?她們實在想不通。
只見李大嘴和軒轅三光已跳上船頭,大笑著道:“你這老瘋子還沒有死么?”
岸上一人也大笑著道:“你們這些孫子王八蛋還沒有死,我怎么舍得先死?”笑聲中,一人跳上了船頭,這么大的一條船,竟也被他壓得歪了一歪,杯中的酒都濺了出來,這人分量之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若說他輕功不行,卻也未必,他自岸邊躍上船頭,這一掠之勢,至少也有四五丈遠近!梅花公子、神眼書生,這些人的輕功在江湖中也可算是頂尖的身手,但自忖能力,未必能一掠四丈。這人的輕功既然不弱,落下來時卻偏偏要故意將船震得直晃,也就難怪李大嘴他們要罵他是“老瘋子”了。
大家連看都不必看,已知道來的必定又是個怪人,一看之下,更不禁抽了口涼氣。這人身材也不太高,最多也只不過有六七尺,但橫著來量,竟也有五尺六七,一個人看來竟是方的,就像是一塊大石頭。他的頭更大得出奇,頭砍下來稱一稱,最少也有三五十斤,滿頭亂蓬蓬的生著雞窩般的亂發,頭發連著胡子,胡子連著頭發,也分不清什么是胡子,什么是頭發了,鼻子嘴巴,更是連找都找不到。
遠遠望去,這人就像是一塊大石塊上蹲著一頭刺猬,又像是一頭被什么東西壓得變了形的雄獅。
只見這人一跳上船頭,就和李大嘴、軒轅三光兩人嘻嘻哈哈地糾纏到一起,三個人加起來已經兩百多歲了,卻還是老不正經。陳鳳超看得只有苦笑,正不知是該迎出去,還是不該迎出去,那怪人忽然一把推開了李大嘴,吼道:“我倒忘了先看看你們這些孫子王八蛋究竟替我女兒找了個什么樣的女婿,若是不合我的意,看我不把你們打扁才怪。”他狂吼著跳了起來,屠嬌嬌迎上去笑道:“我們替你找的這女婿,憑你這老瘋子就算打鑼也找不到的,包你滿意。”
鐵心蘭看到這怪人,眼淚早已忍不住奪眶而出,掙扎著撲了上去,顫聲道:“爹爹……”她滿心凄苦,滿懷幽怨,只喚了這一聲,喉頭已被塞住,哪里還能說得出第二個字來?
花無缺這時也知道“狂獅”鐵戰到了,看到鐵心蘭這樣的女兒,他實在想不到她的爹爹竟是這副模樣。
鐵戰拍著他女兒的頭,大笑道:“好女兒莫要哭,老爸爸沒有死,你該高興才是,哭什么?”他話還沒有說完,已跳到花無缺面前,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將花無缺仔仔細細瞧了幾遍。花無缺似已餓得完全麻木了,動也不動。
鐵戰點著頭道:“看來這小子長得倒還蠻像人樣的,只不過……怎地連站都站不穩,莫非你們找的竟是個癆病鬼么?”
鬼童子笑道:“這不是癆病,他這病只要有新出籠的包子就能站得好。”
鐵戰怔了怔,道:“他這難道是餓病?”
鬼童子笑道:“不錯。”
鐵戰跳了起來,怒吼道:“是誰把我女婿餓成如此模樣?”
鬼童子道:“除了你那老朋友還有誰?”
鐵戰霍然一翻身,雙手張舞,已抓住了哈哈兒和屠嬌嬌的衣襟,竟將這兩人硬生生提了起來。他武功在十大惡人中算來本非好手,只不過打起架來特別不要命而已,若論真實的功夫,他也未必能強過屠嬌嬌。但現在他隨手一抓,就將屠嬌嬌和哈哈兒兩個都抓了起來,他們兩人非但不能抵抗,竟連閃避都閃避不開。李大嘴等人都不禁駭了一跳,誰也想不到他武功竟有如此精進,但目光一轉,只見禰十八、俞子牙等人面上都露出得意之色,不問可知,他武功必定是跟這些老怪物學的。哈哈兒只覺脖子都快斷了,想打個哈哈,卻連氣都喘不過來,吃吃道:“老……老朋友有話好說,何必動手呢!”
鐵戰怒道:“什么好說歹說,你自己吃得一身肥肉,為什么將我女婿餓成這副模樣?”
屠嬌嬌賠笑道:“鐵兄有所不知,若非咱們餓他一餓,他只怕早就跑了。”
鐵戰道:“跑?為什么要跑?”
屠嬌嬌道:“鐵兄為何不問問他自己?”
鐵戰果然松了手,卻抓起了花無缺的衣襟,吼道:“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跑?難道我女兒還配不上你這病鬼么?”
鐵心蘭揪住了她爹爹的手臂,道:“爹爹,快放開他,這不關他的事。”她心里的矛盾和痛苦,又怎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
鐵戰頓足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別的事我都不管,我只問你,你愿不愿意嫁給這小子?”
鐵心蘭垂首道:“我……我……”
鐵戰怒道:“你現在怎地也變得扭扭捏捏起來了,這還有什么不好說的?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只要你點點頭,這小子就是你老公了,只要你搖搖頭,我就立刻替你將這小子趕走。”鐵心蘭的頭卻連動也不能動,她既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想起花無缺對她的深情,她怎么能搖頭?她知道只要自己搖一搖頭,此后只怕永遠見不著花無缺了,但想起了那可恨又可愛的小魚兒……卻叫她又怎能點頭?
這時她的心情,只怕連最善解人意的人也無法了解,又何況是從來不解這種兒女之情的狂獅鐵戰?他簡直快被急瘋了,跺腳道:“我不要你開口,但你連頭都不會動了么?”鐵心蘭的頭硬是紋風不動。
大家面面相覷,全都瞧得發了呆,慕容姊妹雖然玲瓏剔透,但也著實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這其中了解她心意的只怕唯有花無缺。但他自己也是滿心酸楚,他知道鐵心蘭不肯搖頭,只為了不忍讓他傷心,但鐵心蘭就算點了頭,他難道就不傷心了么?
他忍不住黯然道:“我……”
誰知他剛說了一個字,鐵戰就跳起來怒吼道:“閉嘴,誰要你說話的?只要我女兒愿意,你就得娶她,我女兒若不愿意,你就得滾蛋!”這句話說出來,連慕容姊妹都聽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這么不講理的老丈人,倒也天下少有。卻不知狂獅鐵戰若是講理的人,也就不會名列在十大惡人之中了。
蕭女史忽然一笑,道:“女人家若是既不肯點頭,也不肯搖頭,那就是愿意了。”她雖已白發蒼蒼,滿面皺紋,老得掉了牙,但眼神卻仍很有風致,想當年必定也是位在情場中打過滾的人物。
鐵戰一拍大腿,撫手道:“不錯,到底還是蕭大姊懂得女兒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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