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石板街,簡樸的房屋,淳善的人面……
這是個平凡的小鎮。七月的陽光,照著這小鎮唯一的長街,照著這條街上唯一酒鋪的青布招牌,照著這殘舊酒招上斗大的“太白居”三個字。
酒舍里哪有什么生意,那歪戴著帽子的酒保,正伏在桌上打盹兒。不錯,那邊桌上是坐著位客人,但這樣的客人,他卻懶得招呼。兩三天來,這客人天天來喝酒,但除了最便宜的酒外,他連一文錢的菜都沒叫。
這客人的確太窮,窮得連腳上的草鞋底都磨穿了,此刻他將腳蹺在桌上,便露出鞋底兩個大洞。但他卻毫不在乎,他靠著墻,蹺著腳,瞇著眼睛,那八尺長軀,坐在這小酒店的角落中,就像是條懶睡的猛虎。
陽光自外面斜斜地照進來,照著他兩條潑墨般的濃眉,照著他棱棱的顴骨,也照得他滿臉青慘慘的胡茬子直發光。
他皺了皺眉頭,用一只瘦骨枯干的大手擋住眼睛,另一只手抓著柄已銹得快爛掉的鐵劍,竟呼呼大睡起來。
這時才過正午不久,安靜的小鎮上,忽有幾匹健馬急馳而過,鮮衣怒馬,馬行如龍,街道旁人人側目。幾匹馬到了酒鋪前,竟一齊停下,幾條錦衣大漢,一窩蜂擠進了那小小的酒鋪,幾乎將店都拆散了。
當先一條大漢腰懸寶劍,志得氣揚,就連那一臉*子,都似乎在一粒粒發著光,一走進酒鋪,便縱聲大笑道:“太白居,這破屋子、爛攤子也可叫作太白居么?”
他身后一人,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身上雖也掛著劍,看起來卻像是個布店掌柜的,接著笑道:“雷老大,你可錯了,李太白的幾首詩雖寫得蠻不錯,卻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住在這種地方正合適。”
那雷老大仰首笑道:“可惜那李太白早死了好多年,不然咱們可請他喝兩杯……喂,賣酒的,好酒好菜,快拿上來!”
幾杯酒下肚,幾個人笑聲更響了,角落那條大漢,皺著眉頭,伸了個懶腰,終于坐直了,喃喃道:“臭不可聞,俗不可耐……”
突然一拍桌子,道:“快拿酒來,解解俗氣。”
這一聲大喝,竟像是半空中打了個響雷,將那幾條錦衣大漢駭得幾乎從桌上跳了起來。
那雷老大瞧了瞧,臉色已變了,身子已站起,但卻被那個瘦小枯干、滿面精悍的漢子拉住,低聲道:“總鏢頭就要來了,咱們何必多事?”
雷老大“哼”了聲,終又坐下,喝了杯酒,又道:“孫老三,老總說的可是這地方,你聽錯沒有?”
那瘦漢笑道:“錯不了的,錢二哥也聽見了……”
圓臉漢子接口笑道:“不錯,就是這兒,老總這次來,聽說要來見一位大英雄,所以要咱們先將禮物帶來,在這里等著。”
雷老大道:“你知道老總要見的是誰么?”
錢二微微一笑,低低說了個名字。
雷老大立刻失聲道:“是他?原來是他!他也會來這里?”
錢二道:“他若不來,老總怎會來?”
幾個人立刻老實了,笑聲也小了,但酒卻喝得更多,嘴里不停在嘰嘰喳喳,低聲談論著。
“聽說那主兒掌中一口劍,是神仙給的,不但削鐵如泥,而且劍光在半夜里比燈還亮。”
“嗯,不錯,若沒有這樣的寶劍,怎會在半盞茶工夫里,就把陰山那群惡鬼的腦袋都砍了下來。”
說到這里,幾個人情不自禁都將腰里掛著的劍解了下來,有的還抽出來,用衣角不停去擦。
雷老大笑道:“我這口劍也算不錯的了,但比起人家那柄,想來還是差著點兒,否則我也能像他那樣出名了。”
錢二搖頭道:“不然不然,你縱有那樣的劍也不成,不說別的,就說人家那身輕功……嘿,北京城可算高吧,人家跺跺腳就過去了。”
雷老大吐了吐舌頭,道:“真的么?”
錢二道:“可不是真的,聽說他天黑時還在北京城喝酒,天沒亮就到了陰山,陰山群鬼只瞧見劍光一閃,腦袋就都掉下來了……嘿,聽說那劍光,簡直就像是天上的閃電一樣,連陰山外幾百里地的人都能瞧見。”
角落中那窮漢,也用衣角擦著那柄劍,擦兩下,喝口酒,此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道:“世上哪有那樣的人,那樣的劍!”
雷老大臉色立刻變了,拍著桌子,怒吼道:“是誰在這里胡說八道?快給我滾過來!”
那窮漢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還是在擦著那口銹劍,還是在喝著酒,方才那句話,似乎根本不是他說的。
雷老大再也忍不住跳了起來,向他沖過去,但卻又被錢二拉住,先向雷老大使了個眼色,然后自己搖搖擺擺走過去,笑道:“看來朋友你也是練劍的,所以聽人說話,就難免有些不服氣,但朋友可知道咱們說的是誰么?”
那窮漢懶洋洋抬起頭來齜牙一笑,道:“誰?”
錢二道:“燕大俠,燕南天,燕神劍……哈哈,朋友你若真的是練劍的,聽到這名字,就總該服氣了吧。”
那窮漢卻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燕南天……燕南天是誰?”
錢二撫著肚子,哈哈大笑道:“你連燕大俠的名字都未聽過,還算是練劍的么?”
那窮漢笑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認得他的了,他長得是何模樣,他那柄劍……”
雷老大終于還是沖了過來,“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咱們縱不認得他,但卻也知道他是長得比你這廝帥得多了,他那柄劍更不知要比你這口強勝千百倍。”
那窮漢大笑道:“瞧你也是個保鏢,怎地眼力如此不濟,某家長得雖不英俊,但這口劍嘛,卻是……”
雷老大仰天打了個哈哈,接口道:“你這口破劍難道還是什么神物利器不成?”
“某家這口劍,正是削鐵如泥的利器。”
這句話還未說完,別人已哄堂大笑起來。
只聽雷老大道:“你這口劍若能削鐵如泥,咱家不但要好好請你喝一頓,而且……”那窮漢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抽出你的劍來試試!”
他坐在那里倒也罷了,此番一站將起來,雷老大竟不由自主被駭得倒退兩步。錢二雖是胖子,但和他那雄偉的軀干一比,突然覺得自己已變成小瘦子。只見他雖然身無余肉,但骨骼長大,雙肩寬闊,一雙大手垂下來,竟幾乎已將垂到膝蓋之下。
這時酒鋪里已悄然走進個面色慘白、青衣小帽的少年,瞧見這情況,倚在柜臺前,不住嘻嘻地笑。雷老大終于抽出了他那柄精鋼長劍,終于又挺起了胸膛,大吼道:“好!就讓你試試。”
那窮漢道:“你只管用力砍過來就是。”
雷老大齜牙笑道:“小心些,傷了你可莫怪我!”
手腕一抖,精鋼劍當頭劈了下去。
那窮漢左手持杯而飲,右手撩起銹劍,向上一迎,只聽“當”的一聲,雷老大倒退兩步,手中劍竟已只剩下半截。眾人全都呆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窮漢子手撫銹劍,哈哈大笑道:“如何?”
雷老大張口結舌,訥訥道:“好……好劍,果然好劍。”
那窮漢卻長嘆了一聲,道:“如此好劍,只可惜在我手里糟蹋了。”
雷老大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道:“不……不知朋友可……可有意出讓?”
那窮漢道:“雖然有意,怎奈難遇買主。”
雷老大喜動顏色道:“我……我這買主,你看如何?”
那窮漢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頷首道:“看你也有些英雄氣概,也可配得上這口寶劍了,只是……你眼力既差,卻不知出手如何?”
雷老大喜道:“這個好說……這個好說……”
將他三個朋友都拉在一邊,嘰嘰咕咕商量了一陣,接著,只瞧見四個人都在掏腰包,湊銀子。
那窮漢箕踞桌旁,瞧也不瞧,只是不住喝酒。
過了半晌,雷老大走過來,囁嚅著道:“不知五百兩……”
那窮漢眼睛一瞪,道:“多少?”
雷老大趕緊笑道:“不知一千兩夠不夠,不瞞兄臺說,咱們四個人掏空腰包,也只能湊出這么多了。”
那窮漢沉吟半晌,緩緩道:“此劍本是無價之寶,但常說得好,紅粉贈佳人,寶劍贈英雄……好,一千兩賣給你也罷。”
雷老大怎么也想不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生怕他又改變主意,趕緊將一大包銀子雙手奉上,賠笑道:“一千兩全在這兒,請點點。”
那窮漢一手提了起來,笑道:“不用點了,錯不了的……哪,劍在這里,神兵利器,唯有德者佩之,你以后可要小心謙虛,否則這種神兵利器怕也會變頑鐵……”
雷老大連聲道:“是,是……”
雙手將劍接過,當真是大喜欲狂,如獲異寶。
那窮漢從布袋里摸出錠銀子,“當”的一聲拋在桌上,長長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笑道:“某家去了,這里的酒賬,全算我的。”竟頭也不回,邁開大步走了出去。那面色慘白的少年,瞧著雷老大等人一笑,也隨后跟出。
雷老大已高興得幾乎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錢二笑道:“咱們雷老大得了這口劍,可當真是如虎添翼了,日后走江湖,還怕不是咱們雷老大的天下。”
雷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這還不是各位兄弟捧場……哈哈,想來我雷老大只怕已時來運轉,否則又怎能有此良緣巧遇。”
錢二道:“雷老大有了這口劍,非但連燕南天都要大為失色,咱們鏢局的總鏢頭,只怕也得讓讓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