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無奈嘆道:“這眼見就要一個月了,派去的人始終沒有音信傳回來——初一那日,他便鬧著要再派一批人,甚或親自南下蘇州。”
“這如何使得?!”
史湘云驚道:“且不說別的,他如今可是朝廷命官,無故豈敢私自離京?”
“可說是呢。”
探春再次嘆息:“太太也攔著,老太太也攔著,好說歹說又派了一批人南下才算作罷,結果他還是這般魂不守舍的,人雖沒走,心思卻早飛到蘇州去了。”
這時一直在旁邊擔任背景的惜春,突然冒了了句:“二哥哥還是對佛法精研的不深,若不然豈會有這些煩惱。”
一句話,登時冷了場。
好在這檔口,王熙鳳抽身出來,拉著史湘云的手,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邊笑著打趣必是男孩,邊招呼眾人去碧紗櫥里說話,也免得被外面的賓客吵到。
史湘云一面應了,一面又總覺得王熙鳳方才打量自己小腹的眼神,好像剛剛在哪里見過的似的。
等在碧紗櫥里落了座,她才勐然醒悟過來,是了,先前賈蓉的眼神就與其有些類似。
不過……
她們那異樣的目光到底代表著什么呢?
將這事兒壓在心底,史湘云同姐妹們嫂子們說了會兒閑話,便明知故問道:“怎么老太太瞧著不太精神的樣子?莫不是最近因為壽宴的事兒勞累了?”
“這……”
王熙鳳和探春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后還是探春唉聲道:“你也不是外人,實話不瞞你說,老太太前陣子曾昏厥過一會,醒過來精氣神便大不如前了——若不是因為這個,老爺也不會執意要在此事大操大辦。”
“原來如此。”
史湘云點點頭,旋即看向惜春道:“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求惜春妹妹,還望妹妹能幫我畫一副‘壽宴圖’,也不用太精細,只需畫出老太太的神韻即可。”
眾人聞都道她有心了,老太太沒有白疼她云云。
如此惜春自也無從拒絕,只說是畫得不好,湘云姐姐可不能找后賬。
完成了這項交托,史湘云這才覺得松快了些,正張羅著想要來一局三國殺,忽就見賈寶玉挑簾子快步走了進來。
“二哥哥來的正好,咱們……”
湘云剛要招呼他入局,卻聽賈寶玉強笑道:“姨媽、寶姐姐、琴妹妹到了,老太太讓你們去外間迎一迎。”
眾人聞忙都起身往外走。
史湘云被丫鬟們護著走在最后,臨出碧紗櫥忍不住回頭看了賈寶玉一眼,卻見他悶頭坐到了床上,半點沒有要出迎的意思。
也不知他是心里有愧,不敢見寶姐姐;還是在埋怨寶姐姐橫插一杠,壞了他的木石前盟。
史湘云無聲的嘆了口氣,心道這兩個即將成親的人,竟還不如當初在大觀園里親近,也不知成親后,又會是何等光景。
因比別人遲了半步,等史湘云到外面時,薛姨媽已經領著女兒侄女在給老太太拜壽了。
薛姨媽明顯比平日里話少了些,也因此愈發突出了薛寶釵的八面玲瓏、天衣無縫。
史湘云在后面瞪圓了美目,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一絲破綻,最后卻以失敗告終。
但越是如此,史湘云越是覺得可悲,甚至于覺得眼前的寶姐姐有些可怕!
老太太和賈寶玉說的那些話,寶姐姐早就已經知道了,偏還能表現的如此……
那她平日里若說起謊來,誰又能分辨的出來?
因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等到姐妹們見禮的時候,湘云又明顯慢了半拍。
首先迎上去的探春,她也如寶釵般笑的春風拂面,一張嘴卻問的是:“文龍大哥今兒怎么沒來?”
“哥哥突然染了風寒,所以只好留在家里了。”
“原來如此。”
探春輕笑一聲,意有所指的道:“那倒真是巧了,哥哥先前也病了一場,近日才好些,誰知他好了,文龍大哥就病了,也不知這是個什么因果。”
‘因果’二字一出,薛寶釵無懈可擊的笑容,終于出現了一絲絲凝滯。
這時探春忽然又鄭重施了一禮,肅然道:“哥哥就在碧紗櫥里,偏也不知出來迎一迎,實在是不應該——我這里,且先替他給姐姐賠個不是。”
薛寶釵是一點就透。
當下明白她這番連消帶打,是在表示雙方都有錯處,即便賈寶玉的錯更大些,但受了她這一禮,往后也不該再提了。
想通了此節,薛寶釵松了口氣的同時,不由暗嘆這三姑娘真是歷練的愈發通透了。
榮國府上上下下,被她認定堪為對手的沒有幾個,但這未來小姑子卻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好在探春年底就要嫁去來家了,并不會與自己有什么直接的沖突。
“妹妹說的哪里話。”
于是她連忙扶起探春,笑道:“他是男丁,本就該避諱才對,先前咱們說了多少次他也不聽,這回倒總算是學乖了些。”
說著,又忍不住看向了史湘云。
這最近一段時日沒見,總覺得云丫頭似是跟自己疏遠了。
正欲探問兩句,忽見尤氏領著尤二姐、尤三姐走了進來,一進門便笑著賠不是:“老太太恕罪,我來晚了。”
說著,又回頭指了指兩個妹妹:“不過這可不能怪我一個人,實在是她們兩個聽說老太太過壽,非要來沾沾福氣,偏又磨磨蹭蹭的,讓我這一通好等!”
“是了、是了。”
未等賈母回話,王熙鳳先湊趣道:“是好事兒都是你的,那不是全在別人身上呢。”
眾人聞都笑。
史湘云也一手護著小腹一手掩著嘴笑,不過笑著笑著,她突然又發現一道異樣的目光。
循著目光望去,便看到了滿眼艷羨的尤二姐。
對于尤二姐和焦順的關系,她其實早就心知肚明的,所以立刻就明白她是在艷羨什么。
怪不得!
然后她也一下子明白了,王熙鳳和賈蓉的異樣是怎么回事了。
鳳姐姐一直都在為沒能生出兒子而煩惱;蓉哥兒的續弦許氏過門也有一年多了,卻遲遲不見動靜。
兩人會艷羨自己腹中胎兒,豈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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