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藕官回到客院,一來對林黛玉感恩戴德,二來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故此混不吝的吃了幾杯,竟就醉了個一塌湖涂,倒還好雪雁、春纖兩個扶她回房歇息。
雪雁正抱怨連連,園子里忽然跌跌撞撞闖進個人來,扯著嗓子喊道:“藕官、藕官!你快去瞧瞧,芯官她上吊自盡啦!”
“什么?!”
醉醺醺的藕官沒什么反應,倒是林黛玉聽了這話,幾步搶到門外,揚聲喝問:“你方才說什么?芯官上吊自盡了?!這、這怎么可能?!”
紫娟也跟著出來,對來人道:“葵官,到底怎么回事?芯官如今怎么樣了?!”
來人正是和芯官一起被送到焦家的葵官。
見是林姑娘垂詢,她忙規矩站好,躬身稟報道:“回姑娘的話,芯官確實是上吊自盡了,雖然發現的及時,好歹是被救了下來,可如今閉著眼睛人事不省,能不能活命都兩說呢!”
說著,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怎么會這樣?”
林黛玉大惑不解,明明方才在酒桌上,藕官還暢想著離開焦府之后,兩人要如何比翼雙飛呢,怎么轉眼的功夫芯官就上吊自盡了?
她定了定神,忙命春纖去討了醒酒湯來,捏著鼻子給藕官灌將進去,連喝帶吐的,好容易讓藕官清醒了幾分。
初時聽說芯官上吊自盡,藕官只當眾人是說笑,最后還是林黛玉親自出面證實,她才勉強接受了這個現實,卻和林黛玉一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芯官為何要自盡。
若昨兒畏罪自盡還有些道理,畢竟那時都以為肯定會嚴懲來著,可如今眼見兩人就要得償所愿、雙宿雙飛了,怎么芯官反倒自盡了?!
她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沖到芯官的住處,眼見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連聲追問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就這般鬧哄哄到了傍晚時分。
焦順回到家里聽湘云幾個議論此事,又紛紛不解那芯官緣何如此,托著下巴沉吟半晌,忽然道:“我倒是有個猜測,卻不知對也不對。”
史湘云剛要開口,他又道:“且不急,把那藕官和芯官都叫過來,我當面問問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司棋在一旁聽了,便請纓去辦。
不多時那魂不守舍的藕官,以及昏睡不醒的芯官,便被帶到了堂屋客廳里。
隨之而來的還有林黛玉。
因為林妹妹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芯官會在這時候上吊自盡,聽說焦大哥或許有了答桉,便顧不得什么避諱,主動找上門來。
史湘云拉著她坐到了上首,就見焦順走到躺在門板上的芯官身邊,先觀察了一下她頸間的傷口,然后突然呵斥道:“大膽奴婢,在老爺我面前還敢裝睡?!”
只這一聲,就見芯官一骨碌翻身跪倒,邊磕頭邊沙啞著嗓子求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見到這一幕最吃驚的還是藕官,她先是歡喜的搶上前扯住芯官的袖子道:“你、你沒事兒了?!”
旋即又忍不住質疑:“你什么時候醒的,為什么要裝睡?又為什么要上吊自盡?!明明主子們都已經答應要放咱們出府了,你為什么還要自尋短見?!你說啊,你倒是說啊!”
面對她這一連串的質問,芯官卻只是趴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好了。”
焦順一抬手喝止住藕官,掃了眼地上的芯官,嗤笑道:“這還不簡單么?她之所以裝睡,恐怕就是擔心被你追問緣故!”
說著,他自顧自坐回到床上,迎著眾人或疑惑不解、或若有所思的目光,解釋道:“她有膽量在這府上做些茍且之事,卻未必有膽子把這層關系擺在明面上——你要說是藏著掖著還好,偏扯什么比翼雙飛長長久久,呵~到時候光唾沫星子就能殺人!”
話音剛落,就見匍匐在地的芯官嬌軀震顫。
眾人便知焦順多半是猜對了。
藕官瞪圓了丹鳳眼,難以置信看著身旁的芯官:“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你就要自尋短見?你、你若是怕遭人議論,跟我說就是了,到時候咱們悄悄過自己的日子,別讓人知道就是!”
一直匍匐在地的芯官,突然彈射般挺直了身子,沙啞著嗓子質問:“你幾時聽過我的?!我說這府上管得嚴,不好胡來,你偏說是老天爺成全,硬拉著我……”
她咬了咬牙,略過敏感話題道:“再說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咱們若仍是下九流的戲子倒罷了,人家本就覺得戲子腌臜,可要是做了普通百姓,上面沒有主人、也沒有戲班擋風遮雨……老爺說的對,到時光唾沫星子就能殺人!”
“哪又怎么樣?!”
藕官一開始被芯官的突然爆發給鎮住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梗著脖子道:“只要咱們夫妻一體……”
“兩個女人,談什么夫妻?!”
芯官豪不示弱的打斷了她:“假的終究是假的,又怎么可能長久的了?!”
“你、你……”
藕官站起身來,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著芯官,半晌倒退了半步,慘然道:“是了、是了,都是假的!你不是藥官、你不是藥官、你畢竟不是藥官!”
最后三聲一聲比一聲大,幾乎就是在破音嘶吼。
芯官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你怎知藥官不怕?她要是不懼人可畏,又怎么會憂愁過度染病而死?!”
“你、你胡說!你胡說!!”
藕官愈發激動,像是被觸怒了逆鱗般,踉蹌著往前半步,抬起手來作勢欲打。
芯官卻是不閃不避,又正兒八經沖著焦順跪倒,啞著嗓子道:“老爺太太,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奴婢現在只求一死。”
“不用你死,我來、我來!”
藕官癲狂的大叫著,轉頭看向門口的柱子,搖搖晃晃就要撞上去。
只是還不等她沖到門前,早被焦順一把薅住領子,小雞仔似的提熘起來,順勢將兩個核桃塞進她嘴里,然后招呼驚魂未定的翠縷、香菱幾個,取來繩子將她綁了個結結實實。
“先押下去吧。”
他沒事人一般折回原處坐下,邊品茶邊問黛玉:“林妹妹,這藕官是你的人,該如何處置還要你來拿個主意——當然,若實在不便,愚兄一并幫你料理了也成。”
林黛玉的心神直到這時也還沒能平復下來。
對于藕官和芯官,她最初是厭惡,后來是同情,卻不想事情急轉直下,看似荒誕中孕育出的真摯感情,竟就似沙堡一般瞬間垮塌。
這讓她無所適從的同時,又有些感同身受觸景生情。
故此聽到焦順的詢問,她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道:“先不勞焦大哥了,我、我把人帶回去處置就是。”
說是這么說,實則她完全想不到該如何處置心生死志的藕官。
因此頓了頓,又忍不住探問:“如今事情已經傳開了,那芯官不肯出府又一心求死,卻不知焦大哥準備如何處置?”
“這個么……”
焦順嘿嘿一笑,轉頭看向旁邊的史湘云:“若是夫人首肯,此事倒也不難處置。”
“當真?!”
林黛玉眼前一亮,忙追問:“焦大哥打算怎么做?!”
“這個么……呵呵,妹妹日后便知。”
見焦順神神秘秘的,林黛玉也不好在問,只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如果焦順處置得當,自己也不彷照葫蘆畫瓢。
接下來,焦順便當事情沒有發生一般,又興致勃勃的說起了后日工學畢業典禮的事兒。
“我屆時只怕沒辦法一直陪在你們身邊,不過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
林黛玉卻那里聽的進去,滿腦子仍是藕官芯官的感情糾葛。
轉眼到了第二天。
因夜里輾轉反側,黛玉就比平素起的晚些,正心不在焉的梳頭,就見雪雁風風火火的闖進來道:“姑娘、姑娘,芯官的事情了了!”
“什么?!”
林黛玉吃了一驚,丟下牛角梳起身道:“怎么這么快?你快說說,焦大哥是怎么處置她的?!”
“這個么……”
雪雁臉上不自覺顯出些紅暈來,湊到近前小聲道:“昨兒咱們走后,焦老爺就大張旗鼓的收用了芯官,如今她已經搬進后院做了通房丫鬟。”
“啊?!”
林黛玉瞠目結舌,她那里想得到,焦某人說是日后便知,就真是日后便知!
這讓她可怎么學?
“這、這就算是了了?”
“自然是了了。”
雪雁語間隱隱有些羨慕:“外面現在都說,焦老爺就是因為那件事兒才相中了她,以后說不定還能做姨娘呢——如今明著沒人敢再提那事兒,就是提,也都說她是因禍得福。”
“那、那芯官呢?她可愿意?”
“這有什么不愿意的?她是下九流的戲子出身,能在焦家做通房丫鬟,還有機會抬姨娘,這分明就是燒了高香了!”
林黛玉并不這么看,也并不希望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
然而就連藕官聽說了這個消息,沉默良久之后,說出來的話竟與雪雁相差仿佛,死志也因此消散了大半。
等到了六月初一。
林黛玉再次見到了芯官,彼時她正跟著司棋指揮丫鬟仆婦們往車上搬東西,雖舉止神態間還有些生硬稚嫩,但隱隱已經有了狐假虎威的氣勢。
黛玉因此悶悶不樂,去工學的路上翻來覆去的就想一個問題:
問世間情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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