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
焦順散衙回到家中,剛轉入二門夾道內,迎面便撞上了史湘云和林黛玉,只看兩個人四只眼睛滿是希冀的望著自己,就知道她們早已經恭候多時了。
迎著她們眼中的期許,焦順嘴角微微上翹,然后緩緩吐出四個字來:“幸不辱命。”
史湘云和林黛玉齊齊松了口氣,剎那間彷似連身量都短了些許,足見方才一根弦繃的何其之緊。
旋即史湘云素手一合,誦念了聲‘阿彌陀佛’。
林黛玉則是對著焦順鄭重一禮:“小妹先代二嫂子和榮國府,多謝焦大哥援手之恩!”
這便是內外之別,史湘云與焦順夫妻一體,在外人面前為此道謝反而顯得生分。
而林黛玉不過是暫時寄居,即便真正的請托人并不是她,她也要先承焦順的人情。
“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焦順云澹風輕的一擺手,又道:“這里不是說話的所在。”
說著,當先朝正中院落行去。
史湘云想也不想緊隨其后,林黛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追了上去。
等到了堂屋客廳里,焦順這才回頭對林黛玉道:“林妹妹稍候,我且先去換下官服。”
說著,又邁步進了里間。
史湘云也忙吩咐香菱奉茶,然后跟進去伺候焦順更衣洗漱。
林黛玉默默坐到了下首,想著方才焦順語氣神態,不由暗暗感嘆,怪不得焦大哥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單說憑方才那反應,誰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受了三妹妹逼迫,才不得不出手的?
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焦順換好了一身藍底金絲銀紋的萬福衣,擦著手從里間出來,與史湘云隔著茶幾坐到了主位上。
剛一落座,史湘云便忍不住追問道:“老爺,事情是怎么了得?”
若不是林黛玉在外面等著,她只怕在屋里就憋不住要問了。
林黛玉聞,也忙向焦順投來關注。
焦順卻是先慢條斯理的端起茶來品了品,這才搖頭道:“事情還沒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登時愕然,既然事情還沒了,那怎么方才又說是幸不辱命?
史湘云正待追問,焦順便又主動解釋道:“榮國府窩藏王家銀兩的事兒,早已經街知巷聞了,便是皇上,想要無緣無故的撤桉,只怕也沒那么容易。”
“所以我今兒面圣時,并沒有提及窩藏一桉,而是設法為賢德妃娘娘求了情。”
“為娘娘求情?”
“不錯!”
焦順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色道:“這次榮國府輕易被卷入了窩藏桉,說到底還是因為賢德妃在宮里失了寵,偏娘家又沒有個頂梁柱,故此才落得墻倒眾人推。”
“只要娘娘能再次獲得皇上寵信,外面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必然偃旗息鼓——屆時這窩藏罪,也不過就是疥癬之疾罷了。”
明明是誤打誤撞、順水推舟的事兒,偏被他說的謀定后動智珠在握。
“這么說,陛下已經諒解娘娘了?!”
史湘云瞪圓了美目,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家老爺,連一旁的林黛玉也被唬住了,眼里不自覺的透出欽服之色。
要說擱在以往,即便焦順展現出這方面的智慧能來,林妹妹也未必會有太多感觸,但近來榮國府兩次遭難,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權勢的重要性,也多多少少對仕途上的事兒存了敬畏之心。
“我已有八成把握。”
焦順篤定道:“料來三兩日內,必有消息傳出!”
說著,他暗暗用眼角余光打量黛玉。
心道自己原是想借機將林黛玉羈縻在家中,然后再徐徐圖之,但現如今為了燒賢德妃的冷灶,卻是無形中又破壞了她久留焦家的前提。
好在這也不是沒辦法彌補,自己既然幫了榮國府這么大的忙,屆時讓王夫人和王熙鳳找理由不來接她,難道憑她自己還能飛回去不成?
…………
兩日后,寧國府。
賈蓉腳步沉重的走進書房內,見賈珍正站在書桌前背著手欣賞一幅字畫,便忙遠遠的站定,小心翼翼的見禮道:“老爺,我來了。”
“嗯。”
賈珍頭也不抬一下,又盯著那字畫端詳片刻,這才發問:“聽說你上午又被叫去了?都問了些什么?”
“還是那老三樣!”
說起這個來,賈蓉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是寧國府派去兩廣的經辦人,除了沒跟這出海之外,從一開始的攢貨,到商船回港后發賣洋貨,皆都曾參與其中。
故此這陣子賈蓉時常被那喚到隔壁問話,起初還是經辦的御史出面盤問,后來漸漸就換成了幾個小吏,翻來覆去的總是那幾個問題:
諸如最初送上船的都是什么貨物,有沒有違禁品,數量多寡,返程后利潤幾何,有沒有發現什么異狀之類的。
這日上午也不例外。
賈蓉氣惱之余,便忍不住抱怨:“說是查問,可這三番五次下來我早瞧明白了,那幾個狗才不過是想拿雞毛當令箭,趁機從兒子身上詐些油水出來罷了!”
“你倒是愈發精明了。”
賈珍這時候霍然抬頭,死死盯著賈蓉問:“那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油水,值得人家如此惦念?”
“我……”
賈蓉一時卡了殼,旋即忙叫起了撞天屈:“兒子身上能有什么油水,那些人不過是豬油蒙了心,瞧誰都像是塊肥肉!”
“我倒不這么覺得。”
賈珍從桌子后面繞出來,一步步的逼近賈蓉,口中陰惻惻的道:“若鳳丫頭說的真的,那咱們這回的進項可就有些不對了——我算著,里外里差了足有一半!”
賈蓉起初還站在遠處,見他越走越近,便戰戰兢兢的往后縮,等到賈珍站到書房正中的時候,他都已經快要退到房門外面了。
以前他怕的是賈珍這個人,現下卻更怕賈珍身上的花柳病。
眼見退無可退,賈蓉一咬牙屈膝跪倒,磕頭如搗蒜般連聲道:“老爺明鑒,咱們家調的貨太雜,史家、王家對西府也更照應,里外里自然就差了行市——兒子身邊帶的都是老爺的人,我就是長了八個腦袋,也不敢貪那么多啊!”
“這么說,你還是貪了?”
“沒沒沒!我、我就是路上大手大腳了些,可這不能算是貪墨吧?!”
“就只是路上?”
“這個、這個…在兩廣的時候……”
兩父子正在書房父慈子孝呢,忽聽得外面有人揚聲道:“老爺、老爺,巡城司的又叫大爺過去呢!”
“嗯?”
“啊?!”
父子兩個俱是一愣,賈珍皺著眉退回桌子后面,狐疑的問:“你上午莫不是說錯話了?”
“沒啊!都是老問題,要是兒子說錯了,也早該查出來了!”
賈蓉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雖說最近總被巡城司的人敲詐勒索,也沒有上午剛敲過一筆,下午就又卷土重來的道理。
賈珍見兒子的表情不似作偽,便也懶得再追問,直接拂袖道:“那你就先過去瞧瞧,等回來,老爺我再接著跟你理論!”
賈蓉垂頭耷腦的應了,一出門先就回頭狠‘啐’了口唾沫,暗罵這老東西真是財迷心竅,連親兒子多花幾兩銀子的事兒都要這般斤斤計較,當時那花柳病怎么沒直接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