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搖頭,苦笑道:"省親的事兒還沒批下來,不過應該也快了——我實是為了寶玉的事情鬧心,他昨兒多吃了兩杯,夜里又跑來胡鬧,大晚上的竟連老爺都給驚動了。"
正說著,一個仆婦慌里慌張的就闖了進來,張嘴剛要稟報什么,掃見薛姨媽母女在列,就又攥著帕子支吾起來。
薛寶釵見狀,正要找個由頭和母親一起避出去,不想外面又跌跌撞撞闖進來個小丫鬟,她約莫是一路跑的急了,進門佝僂著腰扶住膝蓋,滿頭大汗噓噓帶喘的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見狀登時惱了,拍著桌子厲聲呵斥:"我平時不與你們計較,你們倒愈發如了意了,這一個個還有沒有規矩?!"
那丫鬟嚇了個激靈,下意識嘶聲叫道:"太太,金、金川姐姐她、她跳井自盡了!"
"什么?!"
王夫人先一挺身站起來,隨即又兩腿發軟的跌坐了回去,臉上的血色消了個干凈,兩手顫顫的數著佛珠,嘴里不住的念著'罪過';二字。
薛姨媽聞也是吃了一驚,忍不住追問:"是這屋里的金釧?她好端端怎么會去投井自..."
"姨媽。"
薛寶釵想到方才王夫人說寶玉夜里鬧事,再想想近來金釧一門心思想去寶玉身邊,心下隱約就有些揣測,忙截住母親的話茬道:"丫鬟們一貫淘氣的很,也未必就是要故意跳井,興許就是在井邊兒玩鬧時,不慎失足掉進去的。"
說著,又板起臉呵斥那一大一小:"這等事情怎能捕風捉影以訛傳訛,也難怪太太說你們沒規矩!若鬧得府里都這般胡說,豈不憑空惹出是非來?"
王夫人一聽這話,也登時明白過來,知道這時候最要緊的封鎖輿論,于是忙撐著炕桌起身道:"不錯,你們這就傳下話去,讓各處不可妄議!"
頓了頓,又吩咐道:"讓周瑞媳婦過去瞧瞧,畢竟是伺候過我的人,該怎么操辦就怎么操辦,切不可慢待了她的身后事。"
等那兩個丫鬟仆婦領命退出去。
王夫人走到寶釵身邊,拉著她的手沒口子的贊道:"寶釵,方才也虧得你果決又明事理,若真由著她們亂傳,壞了府里名聲還則罷了,若影響到省親的大事,我在老太太和老爺面前可就不知該如何交代了。"
說著,又搖頭慨嘆:"昨兒因她拿我的話在外面亂嚼舌根,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幾下,攆了出去,心想著過兩天再接她回來,卻沒想到..."
說到這里,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惺惺作態的紅了眼眶。
"姨媽是個慈善人,故此才這么想。"薛寶釵見狀,忙又寬慰道:"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豈有這樣大氣性的道理!縱然真有這么大氣性投了井,也不過證明她是個胡涂人罷了,算不得可惜。"
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于心不安。"
寶釵不以為意的笑道:"姨媽用不著念念于茲,不過多賞下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算是盡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微微點頭:"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原本因突然聽說金釧跳井死了,她一時心亂如麻慌了手腳,如今得了薛寶釵幾句開解,也就漸漸鎮定了下來。
想起昨天寶玉急吼吼找過來,鬧著讓自己不能把寶姐姐許給焦順,再想想方才寶釵臨危不亂,三兩語既幫消弭了是非,又不曾有什么逾矩的地方...
最后再看看寶釵現下乖巧貼心的樣子,王夫人原本已經下定的決心,突然就又動搖了。
先前王夫人之所以想另攀高枝兒,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寶玉行情大漲。
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王夫人隱隱察覺到,寶玉對這樁金玉良緣十分排斥,所以干脆順水推舟。
可昨天寶玉那急切的樣子,卻又打破了這一印象。
而方才寶釵的表現,雖還不能完全抵消'攀高枝兒';的誘惑,卻也在王夫人心里平添了不少砝碼。
正心生猶疑之際,外面周瑞家的又匆匆尋了過來,卻不急著進屋,只在門外拿著帕子一面故作姿態的抹汗,一面拿眼往薛家母女身上瞟。
"你這老貨!"
王夫人這時自不會再避諱妹妹侄女,當下轉回羅漢床上,對外面喝道:"有什么事還不快進來稟報!"
周瑞家的心領神會,這才快過門檻小心翼翼的稟報道:"金釧家里已經把人帶回去了,該囑咐我都已經囑咐過了,她爹娘知道是一時失足墜井,也只說這丫頭命淺福薄,怪不得旁人。"
"阿彌陀佛。"
王夫人念了一聲佛號,抹著眼淚道:"雖是她頑劣所致,到底是自小在我身邊養大的,你支五十兩銀子給她家里送去,再看姑娘們誰新作了衣裳,拿兩套給她裹妝下葬。"
"這..."
周瑞家的略一遲疑,為難道:"今年的冬裝十月里就都發下去了,只老太太瞧林姑娘身子單薄,前兒才吩咐又給添了兩件,如今倒還沒來得及穿用...您看?"
王夫人雙眉一蹙,搖頭道:"林丫頭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原也三災八難的,這衣裳又是老太太親口賞下的,若拿去給人妝裹,只怕老太太不喜,她自己也忌諱。"
頓了頓,又忍不住幽幽嘆道:"要是別的丫頭,賞她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如今只得讓裁縫趕著做兩件了。"
她口里說著,不覺又流下淚來。
寶釵忙道:"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都是大差不差的。"
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
寶釵笑道:"姨媽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的。"
一面說,一面起身往外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姑娘去,又親自送出了門,眼見著薛寶釵消失在院外,她心下天平已成了四寶釵六高枝開。
等返回屋里和薛姨媽有一搭無一搭說了幾句,突然想起她們母女這一早過來,還不知是為了什么。
于是便問薛姨媽的來意。
薛姨媽本就不是個有心計的,又少了寶釵這個主心骨,勉強支應了幾句,到底還是泄了底。
聽妹妹說銀子已經籌措好了,又表示要搬去紫金街待選。
王夫人心下好不是滋味兒,又是羞慚又是泛酸。
若沒有前面那些事情鋪墊,她多半也就順勢應下了,可如今這番語卻起到了以退為進的效果。
想到寶釵自此就要另覓良緣,她素日里的那些好處就加倍浮現在王夫人心底。
越想越是不舍,她忍不住拉著薛姨媽勸道:"這節骨眼搬出去做什么,難道你就不想見一見大姐兒?"
頓了頓,又道:"再說這天寒地凍的,真要搬也等來年開春之后再做計較。"
王夫人到底還是沒能放下攀高枝兒念想,于是特意留出了余地,好騰出功夫仔細斟酌衡量。
只是這一來...
焦順那邊兒卻有些不好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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