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兼被打得頭昏腦漲,渾身都疼。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免得被人看見丟臉,也知道自己其實沒被打到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地步,可他就是沒力氣,不是身上沒力氣,而是心里提不起那股勁,連帶著四肢也變得綿軟起來,整個人就像一灘無用又招人嫌的爛泥。
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郭兼嗓子發疼,因為被打掉了一顆牙,他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他艱難地轉動自己的大腦,逐漸回想起自己在北境的日子。
他并非出生北境,只是年紀輕那會恃才傲物得罪了人,被分派去北境當了個小小的地方官。
那些年在北境,他也算恪盡職守,無愧于心,無愧于民。
可他的夢想是當京官,雖然他也知道以他那時的境遇來說,到京城做官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他還是抱有希望,直到他遇見北境軍前統領——顧浮,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很聰明——郭兼不覺得自己是在自夸,他知道自己就是聰明,不然他也不會一眼就看出年輕的顧將軍并非只想統帥北境軍,還想整頓整個北境,于是他抓住機會,坐上了顧將軍那艘大船。
最初郭兼只想借勢,憑著顧浮這陣大風飛上青云,后來他又覺得把顧浮當朋友比拿她當跳板更好,于是郭兼暫時停下了自己的步伐,留在北境繼續協助顧浮。
再后來顧浮死了。
他像是冥冥之中得到了眷顧一般被調來京城,然而一切都比他想象得要難,他在京城沒有半點根基,他在北境的人脈再強大,也夠不著這遙遠的國都。
可他沒放棄,他的心性足夠堅韌,不就是從頭再來嘛,他不怕。
于是在兵部任職那段期間,他努力融入京城權貴的社交圈子,錢不夠就叫家中奴仆出去賣酒,賣他們北境的黃沙燙,反正他不信自己熬不下去。
可就在他逐漸打開路子的時候,天上掉下了一塊燙手山芋,正巧就掉在他手心里——陛下要組一支新的皇城軍,與禁軍分權。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在保李禹,因為李禹是禁軍統領,他手下的禁軍出了問題,他難辭其咎,可偏偏他有個當皇后的姑姑,所以這事有了轉圜的余地。
郭兼在顧浮身邊這么些年,自然也認識李禹,不僅認識,他和李禹的關系還很差。他知道李禹逃過一劫后的感想一定不是慶幸,而是恥辱,因為他曾聽喝醉酒的李禹說過,他當初就是為了擺脫家里的影響,想要證明自己才跑來北境,如今一回京城就被打回原形,簡直比撤了他的職位還讓他難受。
當然郭兼知道,李禹不會這么沒品,故意叫人找他麻煩,但他也知道李禹絕對不會對他施以援手,所以他還是得先蟄伏著,任由赤堯軍被禁軍打壓使喚,暗中慢慢累積實力。
前陣子為了博部分官員的好感,他在選麟這么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結果半好半壞,名聲是攢到了一些,可突然冒頭的舉動也惹惱了看他不爽的禁軍,讓禁軍足足找了他們赤堯軍一個多月的麻煩。
這期間他做事就沒順過,赤堯軍內部的士氣也很低迷,紀律出現了明顯的松散,好些下屬開始不拿他當回事,早前積攢下的那點家底也都被接連不斷找上門的麻煩敗了個精光。
就剛剛,他被倆禁軍打完從樓上扔下來,雖然高度不高,他也沒摔出個好歹,甚至那倆禁軍一躍也就跟著下來了,可他就是感到身心疲憊,仿佛一閉眼就能死過去。
希望不是一下子就沒的,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慢慢磨沒的。
他看不到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走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下去。
或許他就不該來京城,郭兼想著,低垂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一抹竹青色的裙擺。
微微晃動的裙擺下是一雙藕色的繡鞋,裙擺上面是純白的輕紗,應當是從幕籬上墜下來的。
郭兼想起家里的娘子,因為京城規矩多,他家性格潑辣的娘子不止一次和他抱怨,說出個門還要戴幕籬,實在是太麻煩了。
想起娘子還在家等自己,郭兼不由得好受許多,然而下一刻,耳邊響起一道他十分熟悉的聲音,讓他的腦子徹底停止了思考——
“你能混這么慘我是沒想到的。”
……
郭兼坐在致雅樓二層的雅間里,雖然腦子還很混沌,但感官無比清晰。
他剛剛用茶漱過口,嘴里還殘留著茶葉的回甘,鼻間是隔壁酒坊飄來的酒香,耳邊倒是安靜,不像他被打那會有百姓為經過的龍舟吶喊尖叫,只有兩人對話的聲音——
“第一艘龍舟會贏吧,它比后面那幾艘都快一些。”
“船頭撞掉了。”
“啊?是嗎,我沒認真看,光顧著看你了。”
傅硯:“……”
郭兼:“……”
郭兼抹了一把臉,鼓起勇氣再次抬頭望向對面。
他對面坐著一男一女……應該是一男一女吧,反正其中一個穿著女子的裙裝,另一個看身形聽聲音是男的,但穿了一件寬袖帶帽的外衣,大大的帽子直接罩在頭上,遮去鼻尖以上半張臉,只能看見薄唇與下巴。
當然他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穿著裙裝的人。
方才他還在樓下,那人戴著幕籬出現在他面前,出口的聲音耳熟到他整個人都有點懵。
后來那人伸手,要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結果跑來倆侍衛打扮的男子,在那人的手碰到他之前,先將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那人只好收回手,并說了句:“勞煩兩位把他帶上去。”
說完那人就踩著酒坊和致雅樓的墻躍回到了致雅樓二層,身姿輕盈宛若一只翩飛的蝴蝶。
郭兼無暇欣賞,因為這回他聽得真真的,就是顧浮的聲音!
到了二層他被放到椅子上,有人端來茶水臉盆給他漱口洗手凈臉,他懵懵懂懂地照做,直到觸及臉上的腫脹,痛狠了他才回過神,猛地扭頭去看那已經摘下幕籬的“女子”。
結果就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之后他一直低著頭,總覺得、總覺得有什么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如今聽到顧浮近乎調戲的話語,郭兼又覺得自己不該在這里,應該在桌底。
注意到郭兼的視線,顧浮轉頭看向他,問:“腦子沒被打傻吧?”
郭兼驀地濕了眼眶,心里涌起無限委屈:“不應該先關心我疼不疼嗎?”
“那……”顧浮改口:“疼嗎?”
郭兼破音咆哮:“晚了!”
顧浮懶得伺候他,無情又氣人地“哦”了一聲。
郭兼真就哭了,也不知道是被氣哭的,還是發現顧浮還活著,大悲大喜之下沒控制住情緒,哭得那叫一個凄慘。
哭完他又開始吃桌上的粽子,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全然沒了方才在樓下的頹喪。
顧浮看他狼吞虎咽,滿身興奮勁,就問:“這么高興?”
郭兼怕被人聽見,故意壓著嗓子,含糊道:“只要將軍你還活著,別說你是女人,你就是變成阿貓阿狗我都高興。”
顧浮笑罵:“你才變成貓狗,就這破嘴趕緊找針線讓戚姑娘縫了吧。”
戚姑娘是顧浮在北境認識的醫女,性子潑辣,像極了北境的烈酒,前年戚姑娘嫁給郭兼,因嫌“夫人”二字老氣,就讓身邊人繼續叫她“姑娘”。郭兼對戚姑娘如珠如寶,時常關心則亂,上京自然也會帶著她。
聽顧浮提到自己娘子,郭兼又開始傻笑,嘴上還帶著剛吃過東西的油光,看著格外憨厚,只有顧浮知道這廝心有多黑,狠起來比誰都豁得出去。
郭兼吃完東西擦了擦嘴,也不問顧浮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是問她:“日后我該怎么聯系將、姑娘?”
顧浮摘下腰間的香包扔給他:“叫戚姑娘到曲玉巷顧家,就說找顧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