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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新年

      姬越:“孤不講了。”

      衛斂蹙眉:“別啊,臣聽故事的氣氛都醞釀好了。”

      姬越冷笑:“是不是再給你備上一碟瓜子就更好了?”

      衛斂眼前一亮:“有嗎?”

      姬越咬牙:“沒有!”

      衛斂望他一眼,悠然道:“那等價交換,臣也給陛下講個故事罷。”

      “臣四歲時,喝過一種牛奶。那時臣在宮中無人照管,有一日實在渴得厲害,見宮中裝牛奶的木車,便偷偷用罐子取了些解渴,臣當時想,這輩子都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東西。”

      “后來臣才知道,那車牛奶,是送去給父王的寵姬沐浴用的。”

      “這世道著實有趣,有人連口水都喝不上,有人卻能用牛奶沐浴。”衛斂語氣輕松,仿佛在講什么好笑的事,話里的內容卻令人聞之惻然。

      姬越覷他,接著道:“孤當年最期盼冬天落雪,母妃會與孤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縱然渾身凍得冰冷也覺開心暢快。冷宮難熬,那是唯一的樂趣。可惜后來,這份樂趣也沒了。”

      后來云姬終是受不了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在冷宮漫長煎熬,漸漸瘋了,從此就成了姬越照顧她。再后來,云姬葬身古井,姬越再無母親。

      這也是為何初見時衛斂以思念昔年與母玩雪為由,便逃過一劫。

      恰恰戳中了姬越的軟肋。

      衛斂神色不變:“臣也喜歡雪天,活埋一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其中有個就是被他這么弄死的。

      姬越:“……”恐怖如斯。

      接收到姬越望過來的目光,衛斂眼睛一眨,立刻改口:“開玩笑的。臣是說,臣兒時也會與阿姊一起冬日玩雪,是臣記憶中少有的喜悅之事。”

      他并未說謊。衛湘是他小時候唯一的伙伴。在衛斂年幼之際,帶給他許多溫暖。

      但在衛湘長大疏遠他以后,二人見面機會都甚少,更別提一起玩耍。

      姬越又飲了一杯:“冷宮無歲月,孤常分不清今夕何夕。外面的熱鬧傳不到冷宮,只有時望見遠處宮殿燈火通明,隱有絲竹之聲傳來,方才知外面正在過節,卻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節日。后來出了冷宮,倒也對那些節日都沒興趣了。”

      衛斂迅速接話:“臣從不過節。可過節者少,有過節者多。”

      語藝術總是精妙。前一個過節指能夠一道歡慶節日的人,后一個卻是指發生過矛盾的人。

      翻譯過來就是,朋友沒幾個,敵人特別多。

      衛斂如此,姬越亦然。

      兩人對視一眼。

      昏黃的室內有片刻靜謐,兩名姿容極盛的青年安靜一瞬,突然不約而同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笑聲。

      姬越笑得手里的酒樽都摔到桌上,杯子里殘留的酒嘩啦啦流淌出來,喉嚨溢出的笑是止不住的愉悅。衛斂彎了彎眉眼,用寬大的衣袖掩了下唇瓣,溫柔的低笑分外悅耳。

      “衛斂,公子混到我們這份上,也是世所罕見。”

      身為王族血脈,過得卻比乞丐不如,聽著可不是個笑話?

      他們這一番像是比慘大會,滑天下之大稽。說完卻似如釋重負,連心都輕松了一塊。

      衛斂止了笑,道:“您已經是王了。”

      姬越輕嗤:“孤若未能成功扳倒太后,孤至今仍是個笑話。”

      “可沒有如果。”衛斂嘆氣,“非要說笑話,難道不是臣更勝一籌么?”

      從公子到男寵,慘還是他慘。

      姬越瞥他:“你用不著做出這副自嘲的模樣,孤知道你骨子里比誰都狂。”

      衛斂佯作不解:“嗯?”

      姬越挑眉。

      衛斂望他幾息,實話實說:“好吧,臣覺得臣還是挺厲害的。七國王室公子眾多,真正的蠢材早都死了。”

      活著即是勝利。

      姬越笑道:“這才是你。”

      衛斂一哂。

      正在此時,一陣風從窗欞里灌進來,吹熄了桌上的燭火。

      室內頓時變得漆黑一片。

      二人俱會武功,夜視能力極好,蠟燭滅了也并無影響。

      架不住衛斂還安著人設。

      “陛下,臣怕黑。”衛斂語氣十分鎮定,“咱們還是快些離開這兒罷。”

      姬越:……并沒有聽出你怕黑。

      “出息。”姬越嗤了聲,攥住衛斂的手,將人牽出冷宮。

      姬越習慣性要將人帶回養心殿,早忘了他現在已經和衛斂分居的事情。孰料衛斂反拉住他的手,帶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姬越一怔,邊走邊問:“你要帶孤去哪兒?”

      “陛下今夜同臣說了三件舊事。用膳,玩雪,過節。兒時無飽餐,下雪無玩伴,過節無參與。”衛斂彎了下腰,起身扭頭笑道,“這是您的遺憾,亦是臣的遺憾,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能湊個圓滿呢?”

      姬越問:“圓滿?”

      “是啊,三件事中,我們今晚才完成用膳一件而已。”衛斂不動聲色地放開他的手,慢慢向后退,“這第二件嘛……自然是玩雪咯!”

      白衣青年猛地將手里剛彎腰撿起的雪團砸到姬越身上,然后轉身拔腿就跑。

      姬越猝不及防被砸了滿懷的雪,渾身都冒著寒氣:“衛、斂!”

      他也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大步追上衛斂,二話不說往人身上扔。

      衛斂也不在意自己被劈頭蓋臉落了滿身的雪,反手就是一個雪團砸回來。

      “衛斂你給孤站住!”

      “那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二人你追我趕,互相傷害,樂此不疲。若讓旁人瞧見,定要驚掉一地下巴——陛下與公子斂竟如兩個孩子一樣玩這么幼稚的打雪仗游戲,簡直不可思議。

      有人千帆歷盡,仍是童心未泯。

      他們在兒時便有成人的世故,卻也能在長大后保留一份可貴的童心。不過是差一個可以一起陪著瘋陪著鬧的伙伴而已。

      二者各有遺憾,合來卻是圓滿。

      世間情愛,緣何而起,大抵便是如此。其中二人不自知,天地萬物已共證。

      最終仍是“身嬌體弱”的衛斂體力先耗盡,被姬越一個追上,拽著手腕就將雪往領子里灌。

      “陛下,別!冷——”衛斂笑著求饒,“陛下饒了臣罷……”

      這話放在眼下再正常不過,奈何姬越這些天常做些夢,聽到這話就渾身一抖,整個氣勢都泄了下來。

      “這會兒知道求饒?方才砸孤砸得不是很痛快么?”姬越冷哼,卻還是幫他拂去衣上的雪。

      “還是您厲害,臣累了,臣不玩了。”衛斂輕喘著,臉頰因為劇烈的奔跑浮現微微紅暈,煞是好看。

      姬越臉上浮起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兒時一無所有,冬季與母妃打雪仗,只要打勝了,孩童便能有如此純粹簡單的快樂。

      后來他坐擁天下,征戰四方勝仗無數,卻是許久不曾真正開心過。

      而今,姬越終于找回一些舊日的感覺。

      也許,在他默許衛斂接過那副碗筷的時候,他便默認自己多出一個弱點了。

      怦!

      姬越的笑凝結在臉上。

      衛斂竟稱他不備,將早已藏在手心里的一抔雪又砸了過來。

      “臣從不認輸。”衛斂狡黠一笑,說完就跑。

      姬越:衛斂,你完了。

      他正要追趕,就見前方青年似跑得太急,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栽入雪里。姬越立時提起輕功飛奔過去,將人攬入懷中。

      ……然后雪地太滑他也沒站穩,兩個人摔成一團。

      姬越下意識護住衛斂的后腦,轉了個方向,自個兒當了人肉墊子。

      孤身強體壯,摔一跤沒什么,他這么弱,身子骨還不得散架么?

      姬越為自己本能的保護行為找到借口。

      衛斂摔在姬越懷里,姬越重重摔在雪里。

      后背的冰冷讓姬越輕嘶一口氣,不著痕跡地護住懷中的衛斂。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趴在身上的青年:“還不起來?”

      衛斂從他胸前抬起頭,一張舉世無雙的臉被月光照得發白。他略略抬了眼,身后穹光萬丈,宛如披星戴月。

      姬越心跳驟然收縮。

      猶如破冰的種子萌芽,從雪地里開出一朵花。

      衛斂從他身上離開的時候,姬越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衛斂起身俯視他:“陛下,雪里躺著舒服嗎?”

      姬越嘴硬:“舒服得孤不想起來。”絕不能承認是看衛斂看到發呆,他還要臉。

      衛斂聲音清朗,含著微微笑意:“那陛下就在這里過夜好了。”

      姬越立刻就爬起來:“孤憑什么聽你的。”

      他用內力將身上的雪水與寒氣烘干,順便把衛斂的也烘干了。

      衛斂掩唇一笑。

      口是心非的家伙。

      “哎,雪也玩完了,好累。”衛斂懶懶道,“臣想回去睡覺了。”

      姬越一怔,忙問:“還有一件事呢?”

      衛斂故作茫然:“什么事?”

      “……”姬越強調,“你說要一起過節。”

      “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往年臣一個人都不過的,今年也就不必了罷。”衛斂隨意道,看起來并不放在心上。

      姬越臉一黑:“孤不是人么?說好的要一起——”他有點委屈。

      衛斂凝神望他。

      姬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別過臉道:“你這么看孤作甚?”

      衛斂輕笑:“陛下其實很期待與臣一起過年罷?”

      姬越矢口否認:“沒有。”

      衛斂轉身就走:“那臣回去睡覺。”

      “有有有!”姬越敗給他了,上前去拉衛斂的袖子,露出一點孩子氣,“不許回去。”

      衛斂低眸望了眼:“那還不跟上。”

      姬越這回是真乖乖跟著衛斂走了。

      “現在又要去哪兒?”跟著衛斂走了半天,仍未到達目的地,姬越不由好奇。

      衛斂回答:“不知道。”

      姬越:“???”

      “臣也是第一次與人過年。以往從沒參與過,不知道流程。”衛斂誠懇道。

      姬越:“那你現在是在干嘛?”

      衛斂:“隨便逛逛。”

      姬越:“……”

      神他太王太后的隨便逛逛。

      姬越止住腳步,不走了。

      衛斂視線掃過來。

      姬越生硬道:“孤看往年宮人過年,都要賞燈看焰火。”

      “孤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看見整座王宮的花燈,也離天空最近,可以看到最美的焰火。”

      他反手握住衛斂:“孤帶你去。”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樓是王宮中最高的一座樓,一共九層樓閣,因為望去就像一座九層寶塔。欽天監天文官時常在第九層夜觀星象,推測國運。

      衛斂望著一望無際的長長階梯,面不改色道:“陛下,我們還是打道回府罷。”

      并不想爬這么高的階梯。

      誠然只要施展輕功,這點距離不成問題。然而他無法施展,要是一步一個階梯走上去……

      還是回屋睡覺罷。

      “噗嗤。”姬越笑了聲,“懶狐貍,不要你走。”

      衛斂:“?”

      他怎么又成狐貍了?

      在姬越眼中,衛斂現在就是一只又腹黑又狡詐,偶爾慫得可愛,大多數時候都懶洋洋的小狐貍。

      衛斂不懂姬越的想法,他還沒有開始思考自己和狐貍的相似之處,腰身就被姬越一攬,整個人被橫抱了起來。

      “抓緊了,怕就閉眼。”姬越溫馨提醒,氣息擦過耳畔,幾分灼熱。

      衛斂默默抱緊了姬越的脖子。

      下一刻,姬越運功提氣,平地而起,身姿輕盈。

      他們在上升。

      與地面距離越來越遠。

      衛斂聽著耳邊風聲呼嘯,平靜地往下瞥了眼,高度令人不敢直視。

      幸好他不恐高。

      “別怕。”姬越安慰。

      衛斂并不怕,甚至還有閑心看風景。

      不過秦王都這么說了,衛斂還是很給面子地演了一下。

      他閉上眼睛,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把臉埋進姬越懷里,摟著人脖子的手臂也微微圈緊。

      姬越足尖在每一層的瓦片上借力輕點,幾個跳躍,便將衛斂帶到最頂上。

      “好了。”姬越道,“可以睜眼了。”

      衛斂睜開眼,發現他們并不是站在第九層的亭子里。

      ……他們直接站在了第九層的屋檐上。

      腳下是鋪疊得整整齊齊的黑瓦。

      俯瞰下去,是令人發暈的高度。

      衛斂果斷攥住姬越的手,幾乎整個人都貼他身上:“臣腿軟,站不穩——”

      姬越唇角不著痕跡地翹了翹,淡定道:“那就坐下。”

      坐下的感覺果然好很多。盡管衛斂并不是真的怕。

      兩人并肩坐在屋頂上,感受著風吹過來的涼爽,極目遠眺。

      這里的高度可以將整個王宮盡收眼底,望見遠處燈火輝煌。

      綠瓦紅墻掩映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宛如鏡花水月。重重宮闕瓦上覆滿霜雪,片片寒梅開在枝頭爭艷。

      宮人們嬉鬧的身影變成一個個小點,點綴著這座巍峨的王城,映入眼簾。

      順著宮道蜿蜒至城門,依稀能見宮外人家。街市繁華熱鬧,孩童聚集在街上燃放焰火。藝人雜耍,小販吆喝,萬人空巷。家家戶戶貼著對聯,喜氣洋洋。

      遠山隱入夜幕,唯余一個沉默的輪廓,勾勒出千里江山壯闊。

      此地是人間。

      他們在高處睥睨萬物,彼此都有片刻安靜。

      衛斂靜了心神,臨睨而下,心潮翻涌。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盛況。

      他突然揚聲,夾雜淡淡的興奮:“看,焰火!”

      姬越抬眸望去,看見一朵煙花升至上空,盛放在夜色中,無比絢爛。

      無數煙花緊隨而至,將整個星空裝點成璀璨的花海。

      美不勝收。

      星河,夜幕,花燈,焰火。

      這些東西其實每年都有,沒什么新意,姬越早就看厭了。

      他從未覺得它們還有這么美的時候。

      當身邊的白衣青年全神貫注看著煙花,姬越悄悄轉過頭,注視衛斂的側臉。

      青年生得很好看,五官無處不精致,完完全全詮釋了美字。

      他微仰著頭,煙花綻放時的金色光暈映在臉頰上,照得他容色驚人。長發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起,似要乘風歸去。青年笑眼彎彎,熠熠生輝,仿佛萬千星辰焰火,都墜入了他的眼睛。

      姬越微微出神。

      明明已經將酒力驅散,他為何還感到醉意?

      衛斂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忽然轉過頭來,星眸正撞上他的目光。

      兩人懼是一愣。

      猶如初見之時,雪地中驚鴻一瞥。

      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少頃,衛斂率先勾起一絲笑,在煙花的喧囂里,落下一句輕語:

      “陛下,新年快樂。”

      姬越抿了抿唇。

      這說來算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過年,也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新年快樂。

      多少人祝他千秋萬歲,洪福齊天,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份簡簡單單的快樂而已。

      他等了二十一年。

      才等來一個衛斂。

      良久,他輕笑,低聲回答。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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