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洲一眼瞧見王培騰那張泛著油光的臉,用打探的眼神問著他,就胸中火氣翻涌。
他悶聲咳了兩聲。
王培騰一看,“哎呦”道,“你怎么還咳喘了起來?莫不是替那小通房去毒,毒著你自己了?”
說著就要來扶宋遠洲。
宋遠洲推開了他的手。
“姐夫也是讀書人,不知道從哪里聽來兩句無根無據的話,便跑來問我,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夫是什么街口婦人。”
王培騰被他這么一說,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你這話說的,我不是關心你嗎?”
他在不自在中勉強找自在。
“自從岳父大人去了之后,這家里就靠你撐著。宋家三代單傳,到了你這一輩就你同你長姐兩人。你姐姐是個不會說話的,我還能不替你上心?怎么到了你嘴里,沒點好處了?”
宋遠洲心下冷笑,全然不想再同他多,正要說兩句什么打發走了他。
他卻又毫無分寸地說了起來。
“你還年輕,有些事不曉得厲害,我少不得要提醒你。”
他說著,一副長兄教訓幼弟的態度。
“宋家能走到如今不容易。從前有計家在前,宋家是怎么都出不了頭,現如今計家敗了,宋家才有機會當得江南園林第一家。族里人也好,其他各家也罷,可都看著你呢。你別迷了眼,尤其別對什么人太上心......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對宗族,愧對岳......”
“夠了。”
王培騰話沒說完,就被宋遠洲打斷了。
歌風山房停了風,風中沒有歌兒的曼妙,只有悶得讓人發慌的陰郁。
王培騰沒敢在那二爺的陰霾表情中說下去,他只是理了理嗓子。
“我可都是為你好,為了宋家好......”
他說完,尋了個借口快步走了。
院中靜的落針可聞,連路過的鳥兒都沒敢在房檐上休歇,撲棱著翅膀快快飛走了。
宋遠洲在院中定定站了兩刻鐘,才腳步沉重地回了房間。
內室沒有一點聲音,宋遠洲撩開門簾,看到計英靜靜安睡的容顏。
她睡得很沉,沒有一點醒來的跡象。
方才大夫說她中的毒處理的很及時,又用了去毒的藥,已經從昏迷進入了沉睡。
這一覺可能睡得沉、睡得久,到了明日應該就能醒來了。
她睡著的時候并不全然安靜乖巧,稍稍一動就扯落了被角。
宋遠洲下意識要過去將那被角替她提上來,可腳下邁出,王培騰的話瞬間響在了耳畔。
“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對宗族,愧對岳.....”
他邁出的一只腳登時頓住了。
但耳邊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是小孔氏。
“......你忘了計英是什么人了?”
內室沒有王培騰也沒有小孔氏,但兩人的話左右夾擊著他的耳畔。
宋遠洲搖頭想將那些話晃去,可那些話卻如炮竹一樣不停對他轟炸。
他再也邁不出去另一只腳了。
床榻上的少女還在睡著,男人沒辦法再把視線安靜落在她身上,轉身離了去......
宋遠洲讓人收拾了西廂房,又把茯苓派去了正房照看。
天色漸晚,宋遠洲咳嗽發作了起來,可他睡不著,思緒亂糟糟。最后服了藥,又點了安神香,才勉強睡下。
可惜夢里也沒有任何安穩可。
他夢到了一個許久沒有出現在他夢里的人。
是他父親。
四周都是濃霧,父親不知為何變得蒼老,坐在一顆枯木之下,一不發地看著他。
宋遠洲快步走近,“爹?”
可父親全然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用嚴厲的眼神看著他。
在這目光之下,宋遠洲莫名有些躲閃。
可父親目光如火,幾乎將他的躲閃燒穿。
在火燒的目光中,宋遠洲聽到父親開了口。
“你太讓我失望了。”
......
從床上坐起來,宋遠洲冷汗淋漓。
他一下下擦著額頭上的冷汗,外面的天色剛剛魚肚翻白。
沒有了任何睡意,宋遠洲起身離了歌風山房,去了祠堂。
祠堂高大的冷清,宋遠洲推開門給列位祖宗行禮,走到了靠前的牌位前。
那是他父親宋毅的牌位。
男人沉默地點起了三支清香,躬身拜了牌位之后,安置到了牌位前的香爐中。
清香的香氣令他稍作喘息,他閉起眼睛輕聲念著什么。
可就在睜開的那一瞬,他忽的渾身僵住,涼氣從腳下向他胸前漫來——
他看到那三支清香,在牌位前的香爐中,滅了。
天一亮,計英感到落在眼皮上跳動的光,睜開了眼睛。
周遭的景象令她一愣,看了半晌她才意識到自己睡在何處。
她怎么睡在了那位二爺房中?
計英略一動,小腿上的疼立刻將她思緒打住。
她坐起來看向了自己的小腿,小腿被用白凈的布纏住了,隱隱還能看到了一些滲出來的血。
她稍稍一動,小腿便疼得厲害。
她中了毒箭,還是那位興遠伯府的陸世子救了她。
那她又為何在那位二爺的房中?
那二爺又在何處?
她隱隱覺得,在那陸世子之后,好像還有人給她處理了傷口,是那位二爺嗎?
計英琢磨著,外間傳來了聲響,茯苓端著水盆進來了。
“呀!英英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計英連道好多了。
茯苓松了口氣,神情糾結了幾分,小聲問起計英能不能走路。
計英怔了怔,“只是皮肉傷,走路還是可以的。”
茯苓聲音更小了幾分,往外看了一眼,又轉了回來。
“既然能走,我扶著你,還是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二爺他、他到底不能常住西廂吧......”
茯苓說得勉勉強強,不想這么直接地表達出那位二爺的意思。
但計英一下就明白了。
她是個卑賤的奴婢,就算受了傷,那位二爺容她睡在此一夜已經是恩典了。
眼下,下了逐客令。
方才,她還在想是不是二爺給她處理了傷,可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怎么可能呢?
她立刻坐了起來,披上衣裳下了床。
腳下剛落到地上,小腿的痛登時如閃電觸及了全身,計英疼得渾身一僵,才又抬起了腳來。
“我這就回去。”
茯苓連忙在旁扶著她,計英道謝。
剛走出房門,就看到了廊下負手站著的宋遠洲。
計英腳步微頓,她看到宋遠洲緊抿著唇地看著她,神情冷漠冰涼又陰郁,好像在看一個令他不快甚至心生煩躁的人——
這個人是受傷還是中毒,是生還是死,都和他無關。
他只是在給出了最大的恩典之后,不愿意再多看到此人一眼。
計英在他的眼神里和腿傷的疼痛中,默念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多謝二爺。”
他什么都沒有說。
計英在男人冷眼旁觀中,忍著巨大的痛意,行禮,告退。
回到她陰暗潮濕的小西屋里。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