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花燈直到十八那日才撤了。
沈臨毓留下的那只鯉魚燈,自不好放在廣客來的雅間里占地方。
后院倒是有樹能掛,小囡看到那么大一盞等、眼睛都看直了,但最寶貝的還是她的小兔子燈。
還是陸念提出來拿回定西侯府去。
后院連著廚房,走進走出的,忙起來萬一撞著了,壞了花燈,還壞了客人們的菜肴。
阿薇聽著有理,便把燈掛回了春暉園。
自家屋子,也不講究收不收燈,一直掛著。
但這個年節,還是過去了。
元月十九的清晨,一輛馬車出城往莊子上去。
北風呼嘯。
陸念倚著車廂,腦袋歪在阿薇肩膀上打盹。
她抱著個手爐,冷倒是不冷,就是困乏得很。
少了那震耳欲聾的鞭炮,她這幾日很不習慣,睡得也不香。
反倒是到了車上,不算平坦的官道時不時顛兩下,叫陸念整個人松弛許多。
阿薇盡量讓陸念睡得舒服些。
只是陸念偶爾會驚一下,阿薇輕拍她,聽著她咕噥了聲又繼續睡了。
直到進了莊子,阿薇扶陸念下車。
陸念在迎面而來的北風里打了個哈欠,問:院子里那盞花燈,你要掛到什么時候
阿薇聞笑著道:不是您覺得它明亮,比廊下那一盞盞小燈籠好使嗎
這倒是,陸念點了點頭,那便繼續掛著,哪天要是壞了,再換盞新的。
阿薇應了聲好。
陸念一手揣著手爐,一手替阿薇整理毛茸茸的領子,細長的手指按在她先前靠過的肩膀上,指腹用力捏了幾下。
漸漸地,困意消散,陸念精神多了。
等莊頭小心引著她們到岑氏住處外頭時,陸念容光煥發,大搖大擺往里走。
內室里略顯昏暗,只桌上點了一油燈,照得坐在床上的岑氏臉色蠟黃。
李嬤嬤木訥地坐在一邊椅子上,良久才反應過來屋里來了人,茫然抬頭、茫然起身、茫然地想行了禮,卻被岑氏厲聲罵陸念的喪門星三個字驚得幾乎跳起來,縮了縮脖子又不動彈了。
阿薇扶陸念坐下來。
陸念半邊身子靠著桌子,道:年節里討債不吉利,讓你過了個好年。
岑氏道:你還曉得晦氣
你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怕,陸念笑瞇瞇地,我不一樣,我怕你晦著我!
岑氏冷哼了聲,渾濁的眼珠子盯著陸念。
她知道陸念為什么來。
陸念不能逼迫定西侯休妻,也扳不倒伯父,更不可能去衙門把事情嚷嚷開。
別看陸念占據了主動,但事情完全卡住了,再拖延下去,陸念是個急性子不愿意等,所以岑氏知道,自己越發不能急。
至于阿薇前回挑撥的那些……
那又怎么樣呢
岑氏指著伯父扶她一把,此間可以利誘、也可以威脅,但怎么和伯父拉鋸,是她岑氏的事,她說了算!
而不是陸念!
如果最終結果都是死路一條,那她為什么要如陸念的意
岑氏打定主意不上陸念的當,卻不想陸念故技重施,又拿了把匕首出來。
刀刃出鞘,在油燈下銳光熠熠。
岑氏能確定,這就是陸念當日扎她的那把匕首,竟然又回到了陸念手上,刃上甚至還留有當日的血跡!
陸念眼睛直直看著岑氏,咚的一聲,把匕首插在桌子上,然后拔出來,再咚的一道口子。
岑氏咬緊了牙關。
饒是她一遍遍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被陸念牽著鼻子走,也絕對不能上陸念的當,但是,她無法全然抑制住自己的恐懼。
帶干涸血跡的銀光刺得她眼睛痛。
那一下又一下咚的聲響,叫岑氏下意識就想去捂自己的腿。
她的腿傷養得很一般,傷口結痂、深深淺淺。
她這把年紀了,自不會如年輕女子一般看重自己的皮膚,但就算是老太婆也不會喜歡腿上多出三個傷疤,尤其是,這傷來得那般屈辱。
真正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時至今日,做夢時候都會看到血糊糊的印子,睜開眼就心煩意亂。
而現在,始作俑者,用那把兇器,再一次挑釁她。
明明還只是在扎桌子,卻叫岑氏感覺到那條腿又痛了起來。
岑氏怒火中燒,從牙齒縫里擠出聲音來:怎么只敢玩這種把戲你怎么不直接殺了我是不敢嗎
我為什么要給你一個痛快陸念斜乜了岑氏一眼。
岑氏那張老態俱現的臉看著兇神惡煞,瞳孔中的惡毒藏也不藏,就像是故意刺激她一樣。
陸念換了一邊靠坐,匕首捏在手里把玩:是啊,我不敢呢!
說這話的時候,陸念的神情卻是截然相反,膽大極了:我還等著你咬岑文淵呢。岑文淵現在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管你的事,他巴不得你死了一了百了,給他省事兒。
岑氏陰測測道:還有新說辭嗎
有!陸念的眸子驟然放光,興奮之情涌現出來,這么多年,你不會光給他銀錢,卻沒有打聽過錢都去哪兒了吧
他藏得再好,外頭再摸不到一點風聲,但你、岑文淵的大財主,你心里八成有點數吧
你可千萬別說你毫不知情,那我當真要看不起你了!
岑氏防備地看著陸念。
瘋子不愧是瘋子,瘋子出招、不講道理。
上一瞬好好說這話,下一瞬立刻拔刀的人,她這會兒笑得這般雀躍,鬼曉得下一刻又要生什么變化。
況且,岑氏對錢財的走向確實有些掌握,她吃不準陸念會說出什么來。
謹慎、疑惑、不安等等情緒交雜下,岑氏聽見陸念開了口。
你在莊子上想來也不曉得外頭的事,年前,新寧伯府被抄了,上上下下、整整齊齊,一家老小,在牢里過了個團圓年!
岑氏的眸子倏然一縮,腦袋嗡得一聲響。
新寧伯府黃家被抄了
這怎么可能!
伯父和新寧伯府的關系隱秘至極,連她都是多年用心、靠著些許蛛絲馬跡才窺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