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老人道:“這里有請帖一張,是專程送來請王莊主的。”
王動道:“有人要請我吃飯?”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動道:“什么時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動道:“什么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動道:“那倒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錯,的確方便得很,王莊主只要一出門,就已到了。”
王動道:“主人是誰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莊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動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專程送這請帖來?”
褐衣老人道:“禮不可廢,請帖總是要的,就請王莊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請帖就慢慢地向王動飛了過來,飛得很穩,很慢,簡直就好像下面有雙看不到的手在托著一樣。
王動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說道:“原來閣下專程送這請帖來,為的就是要我們看看閣下這手氣功的。”
褐衣老人沉著臉,冷冷道:“王莊主見笑了。”
王動也沉下了臉,道:“剛才還有幾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閣下認不認得他們?”
褐衣老人道:“認得。”
王動道:“他們是誰?”
褐衣老人道:“王莊主又何必問我?”
王動道:“不問你問誰?”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無意間,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著看了林太平一眼,這才發現林太平的臉色竟已蒼白得全無血色,神情就仿佛王動那次忽然看見天上的風箏一樣。
這些人難道是來找林太平的?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時候,王動既沒有阻攔,也沒有再問。
每個人都已看出,今天來的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點關系。
但也沒有人問他,大家甚至連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為難。
郭大路甚至故意去問王動,道:“你說他剛才露的那一手是氣功,是哪種氣功?”
王動道:“氣功就是氣功,只有一種。”
郭大路道:“為什么只有一種?”
王動道:“女兒紅有幾種?”
郭大路道:“只有一種。”
王動道:“為什么只有一種?”
郭大路道:“因為女兒紅已經是最好的酒,無論什么東西,最好的都只有一種。”
王動道:“你既然也明白這道理,為什么還要來問我?”
郭大路眼珠子轉了轉,道:“依我看,最可怕的還是剛才那一劍,那簡直已經和傳說中,能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的御劍術差不多了。”
王動道:“還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過御劍術沒有?”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還差得多?”
王動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人怎么忽然變得不講理了。”
王動道:“你幾時看見我講過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們說的當然是廢話,為的只不過是想讓林太平覺得輕松些。
但林太平的臉卻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甚至連一雙手都緊張得緊緊握在一起,一個人來來回回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忽然停下腳步,大聲說道:“我知道他們是誰。”
沒有人開腔,但每個人都在聽著。
林太平看著地上的腳印,道:“這人叫強龍,也正是天外八龍中硬功最強的一個。”
王動皺眉道:“天外八龍?剛才出現的那三個人全都是天外八龍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動道:“是不是陸上龍王座前的天龍八將?”
林太平道:“天外八龍也只有一種。”
王動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動看了看郭大路,兩個人都笑了,郭大路道:“這就叫一報還一報,而且還得真快。”
林太平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著雙手,來來回回又轉了幾個圈子,突又停下腳步,大聲道:“他們也知道我是誰。”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這就用不著他們告訴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著他,目光好像很奇特,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當然。”
林太平道:“我是誰?”
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一句話,但郭大路反倒被問得怔住了。
林太平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問
道:“為什么?”
林太平看著自己緊握著的手,道:“因為我就是陸上龍王的兒子。”
這句話說出來,連王動面上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驚的程度簡直已和他聽到燕七是南宮丑的女兒時差不多。
紅娘子勉強笑了笑,道:“令尊縱橫天下,氣蓋當世,武林中誰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我!”
紅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太平咬著牙,道:“我只希望沒有這么樣一個父親。”
郭大路皺了皺眉,道:“你就算很不滿他替你訂下的親事,也不該……”
林太平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替我訂親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淚盈眶,垂著頭,道:“我五歲的時候他就已離開我們,從此以后,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一面。”
郭大路道:“你……你一直跟著令堂的?”
林太平點點頭,眼淚已將奪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問,也不必再問了。
他看了看燕七,兩個人心里都已明白,像陸上龍王這樣的男人,甩掉個女人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被拋棄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親,做兒子的心里又會有什么感覺?
每個人心里都對林太平很同情,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同情和憐憫有時也會刺傷別人的心。
現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許只有那小小姑娘一個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個人來陪林太平,但忽又發現這小姑娘臉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臉色也蒼白得可怕,垂著頭,咬著嘴唇,連嘴唇都快咬破了。
這純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難道也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語,道:“他這次來,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會走,所以才先將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準備怎么辦呢?”
林太平緊握雙拳,道:“我絕不跟他回去,自從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天,我就已沒有父親。”
他擦干了淚痕,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堅決的表情,看著王動他們,一字字道:“無論怎么樣,這件事都和你們沒有關系,所以,今天晚上,你們也不必去見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為他要找的也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誰?”
小小姑娘道:“是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吃驚。
叱咤一世的陸上龍王怎么會特地來找一個賣花的小姑娘?這種事有誰相信?
但看到這小姑娘的臉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變了個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視著林太平,緩緩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本來也是個很容易回答的話,但林太平也被問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著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凄涼的笑意,緩緩接著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這句話也是林太平剛說過的,她現在又說了出來,大家本該覺得很可笑。
可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邊,郭大路幾乎已忍不住過去握起她的手,問她為什么要如此悲傷,如此難受。
她還年輕,生命又如此美麗,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林太平已過去握起她的手,柔聲道:“無論你是什么樣的人都無妨,我只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讓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著,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只不過——你還是應該問清楚我是誰的。”
林太平勉強笑了笑,道:“好,我問,你究竟是誰呢?”
小小姑娘閉上眼睛,緩緩道:“我就是你未來的妻子,你母親未來的媳婦,但卻是你父親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緊握著的手也慢慢地放開,垂下……
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沉下,仿佛已沉到他冰冷的腳心里,正被他自己踐踏著。
玉玲瓏!
她竟然就是玉玲瓏。
沒有人能相信這是真的事,沒有人愿意相信。
這溫柔善良純真的小姑娘,真的就是那兇狠潑辣驕橫的女煞星?
每個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臉上。
她垂著頭,發已凌亂,心也似已碎了。
郭大路心里突也不禁有了憐憫之意,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是他母親選中的媳婦,卻是他父親的仇人?世上哪有這么復雜的關系?你……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當然也知道這絕不是玩笑,但卻寧愿相信這不是真的。
玉玲瓏笑得更凄涼,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這樣子的。”
郭大路道:“我還是不信。”
玉玲瓏垂著頭,道:“陸上龍王和我們玉家的仇恨,已積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發過誓,一定要親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盡死絕。”
郭大路失聲道:“你父親是不是他……”
他不敢問出來,因為如果玉玲瓏的父親真是死在陸上龍王的手里,殺父的仇恨,就沒有別的人能夠解得開了。
玉玲瓏卻搖了搖頭,道:“我父親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再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郭大路松了口氣,又忍不住皺了皺眉,道:“你母親……”
玉玲瓏道:“我母親不姓玉,姓衛。”
郭大路道:“姓衛?難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瓏點點頭,道:“就因為這關系,所以他才放過了我母親,但他卻不知道那時我母親腹中已有了我,我還是姓玉的。”
郭大路嘆道:“后來他當然已知道有你這么樣一個人了。”
玉玲瓏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著他,他在北邊,我就不到北邊來,他在南邊,我就不到南邊去。他的名氣比我還大,我躲他,總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著喃喃道:“我早就說過,一個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瓏道:“也并不太壞。”
郭大路道:“其實,你母親本不該讓你成名的,你如果真的是個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許就永遠找不到你了。”
玉玲瓏咬牙道:“那么樣地活著,和死又有什么分別?”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樣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瓏道:“但我們玉家從來沒有那樣的人,玉家的聲名也不能從我這一代斷絕。”
郭大路道:“現在你母親呢?”
玉玲瓏默然道:“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
她咬著嘴唇,道:“她臨死的時候,還怕陸上龍王不放過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瓏點了點頭,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夠化解開我們兩家的冤仇,只可惜,林夫人自己也無能為力,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將你許配給她的獨生子,希望你們兩家的怨仇,能從這婚事中化解。”
玉玲瓏道:“我想她一定是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著林太平長嘆道:“只可惜她的兒子,卻不明白母親的好意。”
玉玲瓏凄然笑道:“下一代的人,總是不能了解上一代的好意,就連我也一樣,我本來也一樣不愿做他們林家的媳婦。”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還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過去。
林太平整個人都似已冰冷僵硬,忽然道:“那么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找我?”
玉玲瓏笑得更凄涼,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聲道:“我當然不明白。”
玉玲瓏咬著嘴唇,勉強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又問了一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瓏身子突然顫抖,嘶聲道:“好,我告訴你,我這么做,只為了我跟你說過,總有一天,要讓你求我嫁給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擊,連站都已無法站穩。
玉玲瓏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太平才咬著牙,一字字道:“現在我已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忽然轉身,沖進了自己的房門里。
“砰”地,門關起。
玉玲瓏也并沒有再看他,但眼淚卻已悄悄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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