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雷雨。
雨點亂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終于醒了。
陋巷、低墻,他醒來才發覺自己睡在墻角的泥濘中,至于他是怎么會睡在這里的,已睡了多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記得昨夜先跟東城的兄弟們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賭場,打得那里雞飛狗跳,一塌糊涂。
然后東城的老大就特地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里大擺慶功宴,二三十個弟兄,輪流灌他的酒。
東城老大還當眾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幫打垮,以后西城那邊的地盤就歸他,后來兩個人好像還磕頭,拜了把子。
再后面的事他就更記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脫靴子,脫衣裳。
可是他忽然不肯去了,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個耳刮子。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里,中間那一大段,完全變成了空白。
嚴格說來,這半個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么過去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是出來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這里后,就索性留了下來,每天狂賭亂醉。
有一天大醉后,和東城的老大沖突了起來,兩人不打不相識,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時東城老大正被西城幫壓得透不過氣,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證為他出氣。
所以他就跟東城的弟兄們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賭錢、打架、找樂子,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過得開心極了。
但為什么每次大醉后,他都要一個人溜走,第二天醒來時,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陰溝里?
一個人若要折磨別人,也許很難,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掙扎著,勉強站起來,頭疼得仿佛隨時都會裂開來,舌頭上也像是長出了一層厚厚的青苔。
這種日子過得真的有意思嗎?
他不愿想。
他什么事都不愿想,最好立刻有酒,再開始喝,最好每天都沒有清醒的時候。
仰起脖子,想接幾口雨水來喝,雨點雖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里的,卻偏偏沒有多少。
世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看著明明可以得到的,卻偏偏得不到。你憤怒、痛苦,用自己的頭去撞墻,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郭大路用力挺起了胸膛,胸膛里,心口上,就像是有針在刺著。
明明不該想的事,為什么偏偏又要想呢?
霹靂一聲,閃電擊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前面一扇小門,“呀”的一聲開了。
一個緋衣垂髫的小丫頭,手里撐著把花油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盈盈地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有個這么甜的小姑娘,對著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訕搭訕的。
但郭大路現在卻沒有這種心情,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比他的樣子還糟。
誰知這小姑娘卻迎了上來,甜甜地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別人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倒也少見得很。
郭大路看了她兩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話說完,又想走了。
誰知心心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又笑著道:“我認得你。”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停下來,道:“你認得我?”
心心眨著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爺?”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問道:“你以前在哪里見過我?”
心心道:“沒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怎么認得我的?”
心心嫣然,道:“你去問問我們家的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們家的小姐是誰?”
心心道:“你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里?”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來,就什么事全知道了。”
她轉過身,走進了那扇小門,又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來呀。”
郭大路什么話都沒有說,大步走了進去,現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進去,都很難了。
門里是個小小的院子,一棚紫藤花在暴雨中看來,顯得怪可憐的。
屋檐下掛著三兩只鳥籠,黃鶯兒正在籠子里吱吱地吵著,好像正在怪它們的主人太不體恤,為什么還不把他帶入香閨里。
心心走上回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輕輕在籠子上一彈,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里有客人,你們再吵,她也不會睬你們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我還沒進去,她們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現在他心里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種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覺,仿佛有點甜酥酥的。
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仍然如在十里霧中,連一點影子都摸不著。
“難道我忽然交上桃花運了么?”
只不過,丫頭雖然俏,并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說怎么辦?
門上掛著湘妃竹的簾子,當然是天氣開始熱了之后,剛換上去的。
門里悄無人聲。
心心掀起簾子,嫣然道:“你先請里面坐,我去請小姐來。”
里面是個精致高雅的小客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氈。
連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腳底的泥,才能走得進去。
“像這種地方的主人,為什么要請我這么樣一個客人進來?”
那當然一定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他對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張最舒服、最干凈的椅子坐下來。
桌上有壺茶,還是新泡的。幾個小碟子里,擺著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邊喝茶,一邊吃杏脯,就好像是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點也不客氣。
然后,他就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環佩聲,心心終于扶著她們家的小姐進來了。
郭大路只抬頭看了一眼,眼睛就已發直。
郭先生并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伙子,但像這樣的美人,倒還真是少見得很。
若不是這樣的美人,又怎配住這樣的地方?
郭大路嘴里含著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這位小姐也坐下來了,就坐在他對面。一張宜喜宜嗔的臉上,仿佛還帶著點紅暈,也不知是胭脂,還是害羞;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脈脈含情地看著他。
郭大路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想開口說話,一個不小心,卻將嘴里含著的半片杏脯,噎在喉嚨里。
心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一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下來,捧著肚子,吃吃地笑個不停。
小姐瞪了他一眼,仿佛在怪她笑得不該,但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囅然。
郭大路看著她們,突也大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反而比誰都大,你只有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無論多么嚴肅、多么尷尬的場面,只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會輕松起來。
這位羞答答的小姐,終于也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人同樣溫柔,柔聲道:“這地方雖然不太好,但郭大爺既然已來了,就不要過于拘束……”
郭大路打斷了她的話,笑道:“你看我像是個拘束的人嗎?”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剛托人從普洱捎來的,郭大爺多喝兩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確不錯,你卻錯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么地方錯了?”
郭大路道:“無論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么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豈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錯了,只有酒,才能解酒,這叫作還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這法子是我積數十年經驗得來的,絕對錯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還不
快去為郭大爺斟酒。”
酒來了,是好酒。
菜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開懷暢飲,真的好像已將這位小姐當作老朋友,一點也不客氣。
這位小姐居然也能喝兩杯,酒色染紅了她的雙頰,看來更艷光照人。
郭大路眼睛直勾勾地不住盯著她,連酒都似已忘記喝了。
小姐低下頭,輕輕道:“郭大爺再喝三杯,我陪一杯。”
三杯酒眨眼間就下了肚,郭大路忽然道:“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
小姐道:“請說。”
郭大路道:“第一,我不叫郭大爺,叫郭大路,我的朋友都叫我小郭。但現在已漸漸忽然變成老郭了。”
小姐嫣然道:“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郭大路道:“也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變成大爺。”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我只不過是個窮光蛋,而且又臟又臭,你卻是位千金小姐,而且不認得我,為什么要請我來喝酒?”
小姐眼波流動,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若是有緣,又何必認得。”
心心搶著道:“我們家小姐姓水,閨名叫柔青,現在你們總該已認得了吧。”
郭大路撫掌笑道:“水柔青,好名字,值得喝三大杯。”
水柔青垂首道:“多謝。”
郭大路一飲而盡,盯著她,過了很久,忽又道:“我的腸子是直的,無論有什么話,那都是存不住的。”
水柔青嫣然道:“我看得出你是個豪氣干云的大丈夫。”
郭大路道:“那么我問你,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你要我替你出氣?”
心心又搶著道:“我們家小姐足不出戶,怎么會有人欺負她?”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遇著了件很困難的事,要我替你去解決?”
心心道:“也沒有。”
郭大路緩緩地道:“我既然來了,又喝了你們的酒,無論什么事,只要你們開口,我一定盡力去做。”
水柔青柔聲道:“只要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郭大路瞪著她,道:“你真的沒有什么事求我?”
水柔青道:“真的沒有。”
郭大路道:“那么,你為什么對一個又臟又臭的窮光蛋這么好?”
水柔青抬起頭,看著他,眼波如醉。
被她這樣子看著的人,能不醉的又有幾個?
心心看著郭大路,又看看她的小姐,忽然笑道:“有句話郭大爺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
郭大路道:“你說。”
心心道:“天子重英豪。美人喜歡的,也是真正的英雄。”
水柔青的臉更紅,嬌嗔輕啐道:“小鬼,再亂嚼舌,看我不撕你的嘴。”
心心笑道:“我也是直腸子,心里有什么話,也存不住。”
水柔青紅著臉站起來,真的像是要去擰她。
心心卻已吃吃地嬌笑著,一溜煙跑了出去,跑出去時還沒有忘記替他們關上門。
水柔青垂首站在那里,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郭大路一眼。
郭大路還在盯著她。
她的臉已紅得像是秋夕的晚霞。
醉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醉的人也該醉了。
郭大路忽然握住了水柔青的手。
她的手冰冷,臉卻是火燙的。
郭大路正想拉她,還沒有拉她,她已“嚶嚀”一聲,倒入他懷里。
窗外是盛夏,窗內卻是濃春。
春色濃得化也化不開。
有些人雖然素不相識,但只要一見面,就好像鐵遇見磁石一樣,立刻會緊緊黏住。
水柔青黏在郭大路身上,她的肌膚柔軟、光滑,如絲緞。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
郭大路握著她的腰,忽然輕輕嘆息,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水柔青輕輕道:“有些事本來就是沒法子解釋的,本來就沒有人懂。”
郭大路道:“你以前既沒有看見過我,也不知道我是個怎么樣的人,為什么這樣子對我?”
水柔青道:“我雖然沒看見過你,卻早已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了。”
郭大路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