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女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林太平冷冷道:“還等什么?”
紫衣女咬著嘴唇,道:“你……你難道這么樣就想走了?”
她好像突然變得很激動,連手腳都在發抖。
林太平遲疑著,終于慢慢地轉過身,道:“你想怎么樣?”
紫衣女道:“我……我……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林太平道:“你問吧。”
紫衣女握緊了雙手,道:“你是不是……”
林太平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是。”
紫衣女跺了跺腳,道:“好,那么我問你,你那天為什么要逃走?”
林太平道:“我高興。”
紫衣女的手握得更緊,連嘴唇都發白了,顫聲道:“我有哪點配不上你,你一定要讓我那樣子丟人?”
林太平冷冷道:“是我配不上你,丟人的也是我,不是你。”
紫衣女道:“現在我既然已找到了你,你準備怎么辦?”
林太平道:“不怎么辦。”
紫衣女道:“你還是不肯回去?”
林太平道:“除非你殺了我,抬著我的尸體回去,否則就休想。”
紫衣女眼睛發紅,嘴唇都已咬出血來,恨恨道:“好,你放心,我絕不會找人來逼你回去的,但總有一天,我要叫你跪著來求我,總有一天……”
她語聲哽咽,已完全忘記來找南宮丑的事了,突又跺了跺腳,凌空一個翻身,掠出墻外。
跟著她來的人,眨眼間也全都不見。
只留下滿地香花,一卷紅氈。
夜更深,燈光遠去,黑暗中已看不出林太平面上的表情。
有些事,既不便問,也不必問。
過了很久,林太平才轉過頭,勉強向郭大路笑了笑,道:“多謝。”
郭大路道:“應該是我多謝你才對,你為什么要謝我?”
林太平道:“因為你沒有問她是誰,也沒有問我怎么認得她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你若想說,我不必問,你若不想說,我又何必問。”
林太平嘆了口氣,道:“有些事,不說也罷。”
他慢慢地轉過身,走回屋里。
郭大路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心里實在覺得很慚愧。
因為他不問,只不過因為他已猜出這紫衣女是誰,他知道的事,遠比林太平想象中多得多。
有些事,是他在瞞著林太平,不是林太平瞞著他。——那次他和燕七遇見林太平母親的事,直到現在,林太平還被蒙在鼓里。
雖然他們是好意,但郭大路心里總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他從來沒有在朋友面前隱瞞過任何事,無論為了什么原因都沒有。
有風吹過,吹起了地上的殘花。
然后他就聽見了燕七的聲音。
燕七輕輕道:“現在你想必已知道那位紫衣姑娘是誰了?”
郭大路點點頭。
他當然已猜出她就是林太平未過門的妻子,林太平就是為了不愿要這么樣一個妻子,才逃出來的。
燕七嘆道:“直到現在我才完全明白,他為什么要逃出來。”
郭大路苦笑道:“像那樣的女孩子,連我都受不了,何況小林?”
燕七道:“原來你也有受不了的女孩子。”
郭大路道:“當然有。”
燕七道:“她長得不是很美嗎?”
郭大路道:“長得美又有什么用?男人看女孩子,并不是只看她一張臉的。”
燕七眨眨眼,道:“男人怎么樣看女孩子?”
郭大路道:“要看她是不是溫柔賢慧,是不是懂得體貼丈夫,否則她就算長得跟天仙一樣,也不見得有人喜歡。”
燕七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呢?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
郭大路笑道:“我喜歡的女孩子,跟別的男人不一樣。”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若有一個女孩子真的能了解我,關心我,她就算長得丑一點,兇一點,我還是一樣會全心全意地喜歡她。”
燕七嫣然一笑,垂下頭,從他身旁走過去,走到墻角的花壇前。
夜色仿佛忽然又變得溫柔起來。
墻角的芍藥開得正艷,燕七輕撫著花瓣上的露珠,過了很久,才回過頭,就發現郭大路好像一直都在凝視著他。
他輕輕皺了皺眉,道:“我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你為什么老是盯著我?”
郭大路道:“我……我覺得你今天走路的樣子,好像跟平常有點不同。”
燕七道:“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笑道:“你今天走路的樣子,好像特別好看,簡直比女孩子走路還好看。”
燕七的臉似又有些紅了,卻故意板起了臉,冷冷道:“我看你近來好像也有點變了。”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最近好像得了種莫名其妙的毛病,總是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真該替你找個大夫來看看才對。”
郭大路怔了半晌,目中竟真的露出了種憂郁恐懼之色,竟真的好像一個人知道自己染上大病的樣子。
燕七卻又笑了,嫣然道:“但你也用不著太擔心,其實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毛病的。”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毛病最大的是誰?”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就是那位玉姑娘。”
郭大路道:“玉姑娘是誰?”
燕七道:“玉姑娘就是剛才來的那女孩子,她姓玉,叫玉玲瓏。”
郭大路道:“玉玲瓏?”
燕七道:“你以前難道從來沒有聽說過她?”
郭大路道:“沒有。”
燕七嘆了口氣,搖著頭道:“看來你真是孤陋寡聞,一點學問也沒有。”
郭大路道:“我也看得出她毛病實在不小,但是我為什么一定要聽說過她呢?”
燕七道:“因為她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是江湖中的名人了。”
郭大路道:“九歲?你是說九歲?”
燕七點點頭,道:“她家世顯赫,而且從小就是個女神童,據說還未滿兩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練劍,五歲時就已把招式變化最繁復的一套‘七七四十九式回風舞柳劍’學全了。”
郭大路道:“她說她九歲的時候已殺過人,聽你這么講,她說的話好像并不假。”
燕七道:“一點也不假,她九歲的時候非但真的殺過人,而且被殺的還是江湖中一個很有名氣的劍客。”
郭大路問道:“從那時以后,她每個月都要殺個把人?
”
燕七道:“那也不假。”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世上哪有這么多人送給她殺?”
燕七道:“不是別人送去,是她自己去找別人。”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找?”
燕七道:“到各處去找。只要她聽說有人做了件該殺的事,就立刻會趕去找那個人算賬。”
郭大路道:“難道她每次都能得手?”
燕七道:“她自己武功高低,你剛才已見過了,再加上那兩個昆侖奴和兩個蠻女,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連那四個挑燈的婢女,武功都不弱,所以只要她找上門去,就很少有人能逃避得了。”
郭大路道:“難道就沒有人管管她?”
燕七道:“她父親死得很早,母親是江湖中最難惹的母老虎,對這寶貝女兒,一向千依百順,別人就算惹得起她,也惹不起她母親。”
她嘆了口氣,接著又道:“何況她殺的人本來就該殺,所以江湖中老一輩的人,非但沒有責備她,反而只有夸獎她。”
郭大路道:“所以她的毛病就愈來愈大了。”
燕七道:“所以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已成為江湖中派頭最大,武功也最高的女孩子——殺的人愈多,武功自然也愈高。”
郭大路道:“就因為如此,所以連南宮丑這樣的人,知道她要來找麻煩的時候都只有躲起來不敢露面?”
燕七道:“答對了。”
郭大路道:“南宮丑當然已知道她和小林的關系,所以才會躲到我們這里來?”
燕七道:“又答對了。”
郭大路道:“但南宮丑若不是真的很該死,她也不會來找他的?”
燕七道:“不錯,她以前從來也沒有找錯過人。”
郭大路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錯的并不是她,是我。”
燕七道:“你也沒有錯。”
他柔聲接著道:“有恩必報,一諾千金,本來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你這么樣做,絕沒有人會怪你。”
郭大路道:“只有一個人會。”
燕七道:“誰?”
郭大路道:“我自己。”
天已快亮了。
郭大路身上還披著那件袍子,一個人坐在那里,看見乳白色的晨霧,慢慢地從院子里升起,聽著曉風自遠方傳來的雞啼。
然后,他就聽到開門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一陣很輕很慢的腳步,走到他身后,停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只淡淡地問了句:“你睡得還好么?”
黑衣人就站在他身后,凝視著他脖子,道:“十年來我從未睡得如此安適過。”
郭大路道:“為什么?”
黑衣人道:“因為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人,替我在門外看守過。”
郭大路笑了笑,道:“沒有人為你看門,你就睡不著?”
黑衣人道:“有人替我看門,我也一樣睡不著。”
郭大路道:“為什么?”
黑衣人道:“因為我從不相信任何人。”
郭大路道:“但你卻好像很信任我。”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好像也很信任我。”
郭大路道:“怎見得?”
黑衣人緩緩道:“因為除了你之外,從沒有別的人敢讓我站在他背后。”
郭大路道:“哦?”
黑衣人道:“我并不是個君子,我常常在背后殺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背后殺人的確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