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稻草人長胖了。
胖人的血多。
催命符的出手雙飛游魂刺,已刺入了他們的心臟。
但卻沒有血,連一滴血都沒有。
這次臉色改變的不是王動,是催命符。
就在催命符臉色改變的這一瞬間,赤練蛇的眼睛里已發出了光。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王動拉住了紅娘子的手。
蜜蜂的刺有毒。
催命符的刺更毒。
蜜蜂的刺若已刺過人,就沒有毒了。
催命符的刺現在還留在稻草人的心臟里。
這機會赤練蛇怎肯錯過。
他忽然對準催命符的臉,用力吹了口氣。
天光照入窗戶,可以看出,他吹出的氣,是淡碧色的。
催命符好像正在發怔,但就在他這口氣吹出來的那一瞬間,催命符的長袖突然變成個套子,套住了赤練蛇的頭。
也悶住了他的那口氣。
赤練蛇一聲慘呼。
呼聲很尖銳,很短促。
催命符的身子已掠起,一只手勾住了大梁,吊在梁上,看著他。
赤練蛇的眼睛就像是完全瞎了,什么都已看不見,就像是一條瞎了眼的狗,蹌踉向前沖去。
他沖出了一步、兩步、三步……
他的臉已碧綠。
他才沖出了兩步,就倒下。
中了赤練蛇的毒,絕沒有人能走出七步。
就連赤練蛇自己也不例外。
王動放開了紅娘子的手。
他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但瞳孔卻已開始在收縮。
他已漸漸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件事并不太有趣。
但紅娘子卻顯然覺得很有趣,她早已笑了,笑個不停。
笑聲如銀鈴。
王動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時候,就是被她這種笑聲迷住的。
直到他看過她幾百次之后,他還是認為世上絕沒有別的人能笑得這么可愛,這么好聽。
但現在他卻只覺得想嘔吐。
無論如何,赤練蛇總是跟她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的伙伴。
無論誰若能在自己伙伴的尸體旁笑得如此開心,都會令別人覺得想嘔吐。
紅娘子眼波流動,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為什么要笑?”
王動道:“不奇怪。”
紅娘子道:“為什么?”
王動道:“因為你根本不是人。”
這也是王動的結論。
催命符還在凝視著赤練蛇的尸身,就像是生怕這人死得還不夠徹底。
赤練蛇死得很徹底。
其實他活著時,就已徹底為毒藥貢獻出他自己的全部生命。
他沒有別的朋友,他甚至可以說什么都沒有。
毒藥就是他的生命。
過了很久,催命符才慢慢地轉過身,緩緩道:“這是個很忠實的人。”
紅娘子道:“你說他忠實?”
催命符點點頭,道:“他至少對自己做的事很忠實,他的毒藥的確沒有失效過一次。”
紅娘子又笑了,道:“所以你更應該感激我,若不是我,現在死的就是你。”
催命符淡淡道:“我倒的確從未想到過他也會出賣我。”
紅娘子笑道:“你若從未想到過,怎么會早已準備好對付他的法子?”
催命符道:“因為我也是個很忠實的人。”
紅娘子道:“你對什么忠實?”
催命符道:“對我自己。”
紅娘子嘆了口氣,道:“你怎么從來不說我也很忠實?”
催命符冷冷道:“因為你對你自己也不忠實,你常常都在出賣自己,你自己出賣自己。”
紅娘子道:“但我卻從來未出賣過你,也從來沒有騙過你。”
催命符還是冷冷地道:“因為你知道沒有人能騙得過我的。”
他忽然轉向王動,道:“所以你在我面前,也是個老實人。”
王動沒有反應。催命符道:“你說你的朋友都已走了,他們果然不在這里。”
王動還是沒有反應。
催命符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是對錢比較忠實,還是對我?”
王動道:“那得看情形。”
催命符道:“怎么看?”
王動淡淡地道:“通常我是對錢忠實些,但現在是對你。”
催命符道:“很好,拿來。”
王動道:“拿什么?”
催命符道:“你有什么?”
王動猶疑著,終于下了決心,道:“桌子下面有幾塊石板是松的,下面有個地窖。”
催命符冷笑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王動道:“你既已看出來,為什么還不去拿?東西就在那里。”
紅娘子搶著道:“我去拿出來。”
催命符道:“我去。”
他身子一閃,已掠到紅娘子前面。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走在別人前面——也是最后的一次。
一線銀光慢慢地自紅娘子袖中飛出,打在他腦后的玉枕穴上。
這致命的一擊非但不快,而且很慢,但他卻偏偏不能閃避。
他立刻就倒了下去。沒有抵抗,也沒有痛苦。
甚至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一個活人忽然間就變成了死人。
誰也想不到他竟死得如此容易。
他自己當然更想不到,殺他的人,竟是紅娘子。
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
紅娘子笑道:“這次,你總該明白我為什么要笑了吧?”
王動道:“不明白。”
紅娘子道:“你知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殺他的?”
王動不回答。
紅娘子笑道:“你當然知道,那就是我從他那里學來的游魂刺。”
她吃吃地笑著,接道:“他剛用赤練蛇的毒,毒死了赤練蛇,我立刻就用他自己的刺,刺死了他,這么有趣的事,我想不笑都不行。”
王動道:“我只奇怪,他怎會將這一招教給你。”
紅娘子道:“因為他并沒有完全將訣竅教給我,知道我永遠學不好的。”
王動道:“你的確沒有他快。”
紅娘子道:“那差得遠了,所以雖然學會,卻還是沒有用,根本不能用來對付別人。游魂刺還是他的獨門兵器。”
王動道:“既然沒有用,你何必學?”
紅娘子道:“并不是完全沒有用,只有一種用處,只能用來對付一個人。”
王動道:“誰?”
紅娘子道:“他自己。”
王動奇道:“你不能用來對付別人,卻能用來對付他?”
紅娘子笑道:“天下就有很多事,都是這么奇怪的。”
王動道:“我不懂。”
紅娘子咯咯笑道:“你不懂的事還多著哩。”
王動道:“哦?”
紅娘子道:“我故意單獨留下你和赤練蛇在一起,為的就是要讓你們有機會說話。”
王動道:“原來你是故意走開的。”
紅娘子道:“我先故意說出他最見不得人的事,然后再走開,故意要他氣得半死;你看到那種機會當然不肯錯過。”
王動道:“你知道我會想法子說動他,要他出賣你們?”
紅娘子道:“并不是你說動他的,他早已有了這意思,只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而已。”
王動道:“你故意給他這機會,然后就去叫崔老
大提防著?”
紅娘子道:“我也知道崔老大早已有了對付他的法子,他只要一出手,就得死。”
王動道:“你算得很準。”
紅娘子嫣然道:“這點我倒也不必太謙虛。”
王動嘆了口氣,道:“這件事我總算明白了,還有呢?”
紅娘子眨眨眼,道:“你知不知道崔老大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王動道:“不知道。”
紅娘子道:“他的耳朵并不靈,簡直跟聾子差不許多。”
王動道:“但我跟他說話,聲音并不太大,他卻都聽得見。”
紅娘子道:“那只因為他看你的嘴唇動作,就能看出你說的是什么。”
王動嘆道:“這的確是個秘密。”
紅娘子道:“這秘密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知道。就因為他的耳朵不靈,所以永遠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面,他生怕別人從背后暗算他。”
她笑了笑,又道:“這倒并不是因為他比別人小心,只不過因為他聽不見暗器的風聲,若有人從背后暗算他,他根本沒法子閃避。”
王動道:“若是風聲很尖銳,他當然還是聽得見的,但若有人從背后慢慢地給他一下子,那他就非死不可了。”
紅娘子笑道:“一點也不錯,所以,我用那永遠也學不好的游魂刺來對付他,反而再好也沒有了啊!”
王動道:“你也算準了他一聽到東西在哪里,就忍不住會趕到前面去的?”
紅娘子道:“若在別人面前,他也許還能沉得住氣,還會提防著;但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會比平時疏忽些。”
王動道:“為什么?”
紅娘子道:“因為他總認為我是在倚靠著他,總認為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王動嘆道:“他也總認為沒有人能騙過他……”
紅娘子道:“的確沒有人能騙過他,只有他自己能騙過自己。”
王動道:“他說他自己在騙自己?”
紅娘子媚笑道:“不會自我陶醉的男人,天底下還沒有幾個,男人若不自我陶醉,女人還能混么?”
王動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你的確算得很準,也看得很準。”
紅娘子道:“但我卻看錯了你。”
王動道:“哦?”
紅娘子又笑著道:“我始終認為你是不會說謊的,想不到你若說起謊話來,簡直可以騙死人不賠命。”
王動道:“我說了什么謊?”
紅娘子道:“你說東西就在桌子下面,這是不是說謊?”
王動道:“是。”
紅娘子笑道:“但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在說謊,因為世上只有我才知道東西到底藏在哪里。”
王動道:“你應該知道。”
紅娘子眼波流動,道:“說老實話,你剛才有沒有想到過,東西是我拿走的?”
王動道:“沒有想到。”
他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什么都沒有想到,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紅娘子道:“什么事?”
王動道:“一個人不能太得意,無論誰若覺得沒有人能騙他,他就是自己在騙自己。”
紅娘子的甜笑好像已有點變味了,忍不住道:“這是什么意思?”
王動淡淡道:“我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若能設計出一個圈套來害別人,別人就也能設計出一個圈套來害你。”
這也是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