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動也許已醒了很久,卻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圓筒,然后再一點一點伸進去,把整個人都伸進這個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風。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來跑去,本來還有點顧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來漸漸就將他看成個死人,幾乎都爬上了他的頭。
王動還是不動。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悄悄走過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試探他是不是還有呼吸。
王動突然道:“我還沒有死。”
林太平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動道:“我從來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只有貓才會跟老鼠斗氣。”
林太平怔了怔,道:“這里的確應該養只貓。”
王動道:“這里本來有只貓,是燕七帶回來的。”
林太平道:“貓呢?”
王動道:“跟山下的公貓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臉上輪廓極分明,額角寬闊,鼻子高而挺,縱然不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這人看來既不像瘋子,也不像白癡,為什么偏偏有點瘋病?”
林太平嘆了口氣,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兩個朋友呢?”
他實在想找個不是瘋子的人說話。
王動道:“下山打獵去了。”
林太平道:“打獵?這種天氣去打獵?”
王動道:“嗯。”
林太平說不出話來了,他忽然發現了一條定理:
瘋子的朋友一定也是個瘋子。
過了半晌,黑暗中忽然傳出“咕嚕”一聲,接著又是“咕嚕”一聲。
王動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連老鼠的叫聲都和平時不一樣?”
林太平臉紅了,訥訥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動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聲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們難道從來不吃飯的么?”
王動笑了,道:“有飯吃的時候當然要吃的,沒飯吃的時候也只好聽著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實在不懂,一個人連飯都沒得吃,怎么還能這么開心?
王動忽又道:“今天你運氣總算不錯。”
林太平苦笑道:“我?運氣不錯?”
王動道:“今天我有種預感,他們打獵的收獲一定不錯,帶回的東西說不定會讓你大吃……”
他本來想說“大吃一頓”,但這句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大吃了一驚”。
郭大路已經回來了,走進了門,而且果然帶了樣東西回來,是個會跑會跳會爬樹,還會“吱吱”亂叫的東西。
是個猴子。
假如說王動也有臉色發白的時候,那么就是現在。
看到王動的表情,郭大路幾乎笑斷了腸子,喘著氣笑道:“你用不著害怕,這是個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厲害,道:“的確有點怕,不怕老婆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呢?”
王動板著臉,道:“好笑好笑,好笑極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風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既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覺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像忽然燃起了幾千幾百盞燈。
所有的光亮都是從一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人穿著件粗布衣服,手里提著兩個籃子,已經跟著郭大路走了進來。
跟在她后面的還有三個人:一個大人,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得很整齊,大人的身上卻只圍著張豹皮。
這些人已經夠瞧老半天了,卻還不是全部。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條狗、一大捆刀槍、三四面鑼、五六根竹竿。
王動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誰的本事大,誰帶回來的東西多,可是至少也該給他留點面子,用不著讓他輸得這么慘呀。”
燕七倚著門,笑道:“雖然輸得很慘,卻輸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帶回來的東西也沒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這些朋友們的嘴巴雖然壞,人倒并不太壞。來,我先替你們引見引見,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還是讓我自己說吧。我叫酸梅湯,這是我的堂哥‘飛豹子’,還有我兩個小表弟,一個叫‘小玲瓏’,一個叫‘小金剛’。”
“飛豹子”是誰?其實根本用不著介紹,別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兩個孩子卻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兩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著朝天辮子,笑起來都有個酒窩。
而且他們的酒窩并不是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兩個人的酒窩都在右邊。
王動忍不住問道:“誰是小玲瓏?誰是小金剛?”
兩個孩子一齊道:“你猜猜看。”
王動眨了眨眼,道:“小金剛旁邊的是小玲瓏,小玲瓏旁邊的是小金剛,對不對?”
兩個孩子,一齊笑了,其中一個忽然跑過來,湊到王動耳旁,悄悄說了兩句話,又笑道:“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這孩子的笑聲如銀鈴,原來是個女孩子。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個孩子的手,道:“小玲瓏是你姐姐,對不對?”
這男孩子搖頭道:“不對,她是我妹妹。”
話還未說完,小玲瓏已叫了起來,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騙就騙出來了。”
小金剛漲紅了臉,抗聲道:“你不笨,你聰明,你為什么要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樣?”
這孩子的話倒真是一針見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認為男人是笨蛋,但又偏偏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睜睜瞧著酸梅湯,此刻忽然道:“這些當然不是你們的真名字。
”
酸梅湯嘆了口氣,幽幽道:“像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連祖宗的人都丟光了,哪里還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嘆了口氣,道:“走江湖賣藝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還不行哩。”
酸梅湯又瞧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人本來就像個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臉色已有點變了。
酸梅湯搶著笑道:“難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這么樣說來,男人豈非真的全都變成沒心沒肺的傻蛋了嗎?”
林太平瞧著她,目光充滿了感激。
郭大路聳了聳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沒心沒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湯吃吃笑道:“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
她放下籃子,掀起蓋在上面的紙,自己先撕下條雞腿,又笑道:“其實女人的肚子也并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過有時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剛道:“可是你為什么從來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湯用雞腿去敲他的頭,小金剛搶了半只雞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地跳,兩條狗“汪汪”地叫。
王動搖著頭,喃喃道:“這地方已有十幾年沒這么熱鬧過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這里還有好幾天熱鬧的。”
王動道:“幾天?”
郭大路望著酸梅湯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聽說他們要找屋子住下來,所以已經把后面那一排五間屋子租給他們了。”
王動幾乎把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嗆了出來,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為我是什么人?小氣鬼么?會問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這樣的客人你連請都請不到。”
王動看著他,看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有件事我已愈來愈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動道:“這房子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
若說世上還有什么事能令一個又臟又懶的男人變得勤快起來,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動還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經去提水了,林太平卻在屋子里找來找去。
王動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臉盆、洗臉布,還有漱口杯子。”
王動笑了,道:“這些東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沒有看到過,有的連聽都沒有聽過。”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們難道連臉都不洗?”
王動道:“當然洗,只不過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動道:“燕七,你洗給他看看。”
燕七伸了個懶腰,道:“我昨天剛洗過,今天該輪到你了。”